卫初的指尖在键盘上飞舞，屏幕上的文档不断延长。单崇的采访录音已经反复听了三遍，某些段落甚至逐字逐句核对。茶几上摊开着从图书馆借来的历年体育杂志，王雯帮忙收集的比赛报道复印件，以及"崇山峻岭"的全套产品资料。
他按下暂停键，揉了揉太阳穴。窗外已是华灯初上，出版社的同事早就下班了。卫初端起已经凉透的茶抿了一口，目光落在笔记本上标红的几个问题上。
"2017年世锦赛决赛，单崇的描述和《体育周刊》的报道有三处不一致..."卫初轻声自语，在问题旁边画了个星号。
最明显的矛盾是关于第三跳的。单崇说那是个"完美的1620抓板"，但当时的文字直播明确写道"尝试1620，落地不稳，手触雪"。这不是记忆偏差能解释的差异。
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单崇"。卫初的心跳突然加快了一拍。
"明天上午十点，我家。"单崇的声音通过电波传来，依然那么直接，"地址发你手机了。"
"采访吗？"卫初赶紧翻开日程本。
"对。有些事在办公室不方便谈。"单崇顿了顿，"记得吃早饭。"
通话结束得一如既往地突然。卫初盯着手机看了几秒，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过去两周的四次采访中，单崇总是这样，言语简洁到近乎生硬，却又在细节处流露出关心——比如提醒他加件外套，或者让助理准备热牛奶而不是咖啡。
卫初合上电脑，开始整理明天要带的资料。他的动作突然停住了——单崇刚才说的是"我家"，而不是公司。这是第一次在非工作场合见面。
第二天早晨，卫初比约定时间提前了十五分钟到达单崇位于朝阳公园附近的高层公寓。他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调整呼吸，才按下门铃。
门几乎立刻就开了。单崇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灰色运动裤，头发微湿，像是刚洗过澡。T恤下的肩膀线条分明，锁骨处有一道长长的疤痕，在麦色皮肤上格外显眼。
"进来。"单崇侧身让出通道，"鞋不用换。"
公寓是极简的现代风格，宽敞明亮。一整面落地窗将北京的城市景观尽收眼底。家具不多，但每件都质感上乘。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厅角落的展示柜，里面摆满了奖牌和奖杯。
卫初的目光被墙上的一组照片吸引——都是单崇在滑雪场上的英姿，腾空、旋转、抓板，动作干净利落，充满力量感。
"咖啡？"单崇问。
"茶就好，谢谢。"
单崇走向开放式厨房，卫初小心地在沙发边缘坐下。茶几上放着几本商业杂志和一本《哮喘患者自我管理》。卫初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
"采访前，我想先给你看些东西。"单崇端着两杯饮料回来，递给卫初一杯冒着热气的花茶，"公司那边人多眼杂。"
他从电视柜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在卫初对面坐下。纸袋里倒出几片X光片，单崇将它们对着阳光举起。卫初看到骨骼的轮廓上布满细小的白色痕迹，像是瓷器上的裂纹。
"我的脊柱和右膝关节。"单崇语气平静，"五年内的第三次同样部位CT，每次裂痕都更多。"
卫初屏住呼吸。X光片角落的日期显示这是单崇退役前三个月拍的。
"官方说法是'个人原因退役'，实际上..."单崇指了指自己的后背，"再跳下去可能会瘫痪。医生给了最后通牒。"
卫初想起那些标红的不一致描述，恍然大悟："所以你在采访中修改了一些比赛细节...因为真实情况会暴露你的伤情？"
单崇的眉毛微微扬起："你很敏锐。"他收起X光片，"当时赞助合同里有健康条款，如果伤情公开，要赔巨额违约金。俱乐部和品牌方协商后决定用'个人原因'掩盖。"
"现在为什么告诉我？"卫初轻声问。
单崇直视他的眼睛："因为你说要写真实的回忆录。但真实的故事..."他苦笑一下，"并不总是光彩夺目。"
卫初放下茶杯，斟酌着词句："单先生，读者不会因为一个运动员因伤退役而看低他。相反，这种面对逆境的勇气和诚实更能打动人。"
"这不是勇气，是妥协。"单崇的声音突然冷了下来，"如果真有勇气，我当时应该继续比赛，直到完全不能动为止。"
卫初感到一阵刺痛，不知是为单崇的固执，还是为他眼中闪过的那丝痛苦。他鼓起勇气问："那最后一场比赛...你明知道伤情严重，为什么还要上场？"
单崇的表情瞬间凝固。他站起身走向窗边，背对着卫初："我们开始采访吧。今天聊2018年冬奥会。"
明显的回避。卫初在笔记本上轻轻记下这个反应，决定暂时放过这个问题。
采访持续了两个小时。单崇讲述了备战冬奥的艰辛，比赛时的压力，以及获得银牌后的复杂心情。卫初注意到，每当话题接近退役原因时，单崇就会不自觉地摸右膝，或者转移话题。
"差不多了。"单崇看了眼手表，"饿了吗？我叫外卖。"
"我可以看看你的奖牌吗？"卫初指了指展示柜。
单崇点点头，走向厨房打电话。卫初来到展示柜前，被那些精美的奖牌吸引。最中央是2014年索契冬奥会的金牌，旁边是2018年平昌的银牌。卫初俯身观察，突然注意到柜子下层抽屉没关严，露出一角药盒。
他犹豫了一下，瞥见单崇还在厨房，便轻轻拉开抽屉。里面是几盒强效止痛药，其中一盒已经开了封。药盒旁边是一张折叠的医院收据，日期是上个月。
"找到感兴趣的东西了？"
单崇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卫初吓得差点碰倒展示柜。一只有力的手稳住了他的肩膀。
"对、对不起，"卫初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是故意..."
"我知道。"单崇的语气出奇地平静，"职业病，对吧？记者和编辑总是好奇。"
卫初的脸烧了起来："真的抱歉，这太失礼了..."
单崇蹲下身，取出那盒开封的药："曲马多，手术后用的止痛药。我上个月做了右膝关节镜清理。"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卫初，"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卫初鼓起勇气直视单崇的眼睛："这些伤...现在还会痛吗？"
单崇沉默了几秒，然后微微点头："变天的时候，或者站太久。"他走向沙发，"所以我才反对你写完全真实的故事。没人想听一个废人的自怜自哀。"
"那不是自怜自哀！"卫初突然提高了声音，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那是...一种胜利。你在伤痛中创造了辉煌，又在巅峰时理智地选择保护自己。这难道不值得尊重吗？"
单崇愣住了，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温顺的编辑会突然爆发。
卫初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单先生，您要求我了解您的产品，我花了整整一周研究滑雪装备。您知道最打动我的是什么吗？不是技术参数，而是您在产品手册里写的一句话：'真正的专业不是无视极限，而是知道何时该前进，何时该停下。'"
单崇的眼睛微微睁大。
"如果您坚持要我把回忆录写成粉饰太平的成功学教材，那恕我直言，市面上已经有太多这样的书了。"卫初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但如果您愿意分享真实的故事——关于荣耀，也关于痛苦；关于坚持，也关于放弃...那这本书可能会真正打动人心。"
办公室陷入沉默。单崇的表情难以捉摸，卫初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也许他刚刚毁掉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合作机会。
"你比我想象的更有骨气。"单崇终于开口，嘴角微微上扬，"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从不'放弃'，只是换个战场。"
卫初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
"外卖到了。"单崇走向门口，"吃完饭后，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单崇回头看他，眉角的疤痕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明显："既然要写滑雪运动员的故事，你总得知道滑雪是什么感觉。"
两小时后，卫初站在城郊一家室内滑雪场的入口处，手足无措地抱着单崇刚给他租来的全套装备。
"我...我从没滑过雪。"卫初小声说，看着周围矫健的滑雪者们轻松地穿戴装备。
"看出来了。"单崇已经利落地换好了滑雪服，正在调整手套，"今天只学最基础的。别担心，这里是初级道，摔不坏。"
卫初艰难地套上厚重的滑雪裤，笨拙的样子引得单崇轻笑了一声。但当他挣扎着试图穿上滑雪靴时，单崇蹲下身，亲手帮他调整绑带。
"太紧了会阻碍血液循环，太松了又无法控制雪板。"单崇的手指灵活地调节着扣件，"感觉怎么样？"
卫初低头就能看到单崇的发旋，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气味。这个角度下的单崇莫名地让他想起大型猫科动物，强大却意外地温柔。
"还、还可以。"卫初结结巴巴地回答。
穿戴整齐后，单崇带他来到初学者区域。即使是室内滑雪场，零下的温度也让卫初的呼吸变得急促。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吸入器。
单崇敏锐地注意到了："不舒服？"
卫初摇头："只是有点冷。"
单崇皱眉："你的嘴唇有点发青。我们先去休息区暖和一下。"
"不用，我真的没事。"卫初坚持道，"教我基本动作吧。"
单崇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笑了："你比看起来要倔强。"他站到卫初身后，双手扶住他的腰，"膝盖微曲，重心向前...对，就是这样。"
卫初全身僵硬，过于清晰地感受到背后传来的体温和力量。单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温热的气息："放松点，我又不会咬你。"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单崇耐心地教他如何保持平衡、如何刹车、如何转弯。卫初摔了无数次，单崇每次都会立刻扶他起来，拍掉他身上的雪，然后鼓励他再来一次。
"你学得很快。"单崇在卫初成功滑出一小段后称赞道，"比我想象的有运动天赋。"
卫初的脸因寒冷和运动泛着红晕，眼睛却亮晶晶的："那是因为老师教得好。"
单崇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那一刻，卫初仿佛看到了当年站在领奖台上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运动员。
回程的车上，卫初的手指还在因兴奋而微微发抖。单崇打开暖气，递给他一瓶水："第一次滑雪感觉如何？"
"太棒了！"卫初脱口而出，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虽然我滑得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
单崇的嘴角微微上扬："每个人都是这样开始的。"他顿了顿，"关于回忆录...我考虑你的建议。我们可以尝试更真实的写法，但有些细节还需要斟酌。"
卫初惊讶地看着他："真的？"
"嗯。"单崇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不过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得继续学滑雪。"单崇侧头看了他一眼，"要写滑雪手的故事，作者至少得知道站在雪板上的感觉。"
卫初笑了："成交。"
回到出版社，卫初刚坐下整理笔记，主编林姐就敲门进来。
"听说你在做单崇的回忆录？"林姐直接问道，在她对面坐下。
卫初点点头："进展还不错，他刚刚同意采用更真实的叙事风格。"
林姐皱起眉头："真实？读者想看的是世界冠军的励志故事，不是血淋淋的运动伤害史。"她敲了敲桌子，"卫初，你知道社里对这本书的期望值很高。别把它搞成什么小众文艺作品。"
卫初握紧了笔："我认为读者能分辨真诚和包装的区别。"
"理想主义。"林姐叹了口气，"好吧，先写个样章给我看看。记住，我们要的是能大卖的书，不是你的个人情怀项目。"
林姐离开后，卫初盯着电脑屏幕发呆。单崇的X片、止痛药、还有他教滑雪时专注的眼神，在脑海中交织成一幅复杂的图画。
他打开新文档，开始打字：「在冰雪之上，每个人都会留下痕迹。有些显而易见，比如奖牌和纪录；有些则深藏不露，比如骨缝里的裂痕，和灵魂上的伤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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