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蒙是一个柔软的人。”
“可是一个柔软的人是无法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
契蒙死去之后的第十年，莫妮卡终于可以将心中之痛向旁人道出。
他初死的那时，她的心中尚且只有愤怒。
可这执念深重而暴死的幽灵夜夜入她梦来，让她心中的愧疚终至无法承受，倾泻而出。
那火似的的夕阳，在天边挣扎狂啸。她略一转头，好似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个傍晚，从契蒙的脖颈间涌出的汩汩鲜血也是这般鲜艳的红色，一直蔓延到她的脚下，蔓延到她的心里。
时光穿梭十年，她才知晓，那夜夜入梦的幽灵不过是她的心中经年病灶里生出的虚假幻想。
那死去的人，在她的心里做了茧。
那天傍晚，火红的夕阳悬在天边，莫妮卡站在红礼拜堂后院的草坪上。她垂头看着身前拥挤的墓碑被夕云染成血色，她被黑色的修女袍紧紧包裹着，如同往常一般严肃而沉默着，直到黄昏褪尽，在谁也看不见的夜色里，眼角滑落的水珠浸润了她的脸颊。
前一天的夜里，莫妮卡最后一次梦见了契蒙。
这一次的契蒙，不再是模糊的声音和影子，不再是如同尸体一般僵硬可怖的幽灵。他站在已经苍老的莫妮卡面前，穿着崭新的圣袍，露出了十七岁时第一次成为神父时那样腼腆而羞涩的笑容。
清瘦挺拔的少年站在明媚的春光里，就这样微笑着看向他的母亲、他的姐姐、他的心上人、他的执念。
莫妮卡却站在幽邃的黑夜里，苍老而憔悴，她胡乱用手背擦着颊边的泪痕，试图遮挡住自己泛红的眼眶，落寞的双眸。
面对着这样的契蒙，面对着这样年轻的、富有生气的契蒙，过去数十年的记忆如同洪水般喷涌，淹没了她的情绪，冲垮了她的心防，将她裹挟，令她窒息，最终恸哭出声。
好像在这一刻，她终于拥有了活人的心脏，读懂了过往半生错失的所有感情；好像在这一刻，她才终于活着，如同初生的婴儿发出的第一声啼哭，感受到这个世界的苦难，感受到自己的冷漠。
“姐姐，请不要哭泣。”契蒙向前一步，踏入黑夜，手抚上她的脸，莫妮卡隐隐嗅到阳光与青草的香味，不由地伸出手抚上他温暖的手背。
她早已泣不成声，透过朦胧的泪眼，她看向这个挺拔的、俊美的、柔软的少年。她无比庆幸，他没有活成自己曾经所期望的那样——麻木、冷漠而又自私；她同时也无比庆幸，他死了，死在那样年轻的年纪，不用再忍受这个世界所带来的疼痛，早早地去到了阳光普照的大地上。
一个月之前，约瑟于火中逝去，莫妮卡转头的那一刻看见黎明穿透阴云洒落在地上，耳边传来凯西压抑的啜泣，眼前浮现出约瑟行刑前释然的微笑、眼中尚有晶莹泪珠闪烁。
至此，她花了四十年走到如今才明白——“契蒙，我已经永远地失去你们了。”
契蒙抱住她，收紧了手臂，脸贴在她柔软的发顶上，“没事的，请不要哭泣，这是我们早已选好的道路，姐姐，倘若可以，希望下一世，你能向我们施舍些许的爱意。
“我其实是有些嫉妒约瑟的，明明我也是你的孩子，可他却在你懵懂地理解了爱恨之后才来到你的身边，他那样勇敢果决又拥有了你的母爱，真是个幸运的孩子啊。”
莫妮卡贴在他的胸前，听着他的心跳，逐渐平静下来，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抬起，在他的腰后交叠。
“不，契蒙，你是我的第一个孩子，是我尚且年幼时就开始养育的第一个孩子，你与约瑟，在我的心中，终究是不同的。
“即便我不能回应你的爱，但是作为你的母亲、你的姐姐，契蒙，我是爱着你的。”“这样吗，”
契蒙缓缓闭上了眼，唇角泛起了笑意，轻声地呢喃着，“那我安心了。”
他的身体变得轻盈，他的声音变得渺远而恍惚，他睁开眼温柔地看着她，直至消失殆尽。
“姐姐，我爱你。”
我爱你，但我明白我于你而言是一种负担。我从未怨你，故而也谈不上原谅，只要再看你一眼，再说一句“我爱你”，于我而言便是一种幸福了。
我走了，请你忘掉我吧。
莫妮卡松开手，看着契蒙逐渐变得透明，从她的眼前消失。
她若有所感，或许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契蒙是来告别的。
黎明已经来到，大家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宿，她也应该走出那片沉痛的黑夜了。
天边露出鱼肚白，莫妮卡缓缓醒来，看着迷蒙的天空。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轻吐一息，笑了。
“谢谢你，契蒙。”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