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寒风裹挟着湿气,钻进教学楼的每一个缝隙,也钻进许琳琳的骨缝里。自从那次病假回来后,她感觉自己像被罩在一个巨大的、透明的玻璃罩子里。周遭的一切看似正常运转,声音、色彩、人影,都清晰可见,但她伸出的手,却只能触碰到冰冷光滑的、无法逾越的屏障。
这种隔阂,在日常的细枝末节中无声地蔓延。最让她感到刺痛的,是那些一次次失信、一次次落空的邀约。
周三下午,最后一节是自习课。窗外天色灰蒙蒙的,酝酿着一场冬雨。许琳琳做完数学卷子,抬起头,看到前排的周晓芸和李悦正头碰头地小声商量着什么,脸上带着兴奋的光。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用笔轻轻戳了戳周晓芸的后背。
周晓芸回过头,脸上还残留着未褪的笑意:“怎么了,琳琳?”
“那个……”许琳琳的声音有些干涩,“放学后……要不要一起去新开的那家书店看看?听说有很多进口文具。”她记得周晓芸上周还提过想去。
周晓芸脸上的笑意淡了些,眼神飘忽了一下,迅速和李悦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快得像错觉,却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啊,书店啊……”她拖长了语调,露出一个略带歉意的、公式化的笑容,“今天恐怕不行呢,我妈妈让我放学直接回家,有点事。”
李悦也立刻接口,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自然:“对啊对啊,我好像也忘了带伞,得赶紧回去,不然下雨就麻烦了。”
许琳琳看着她们桌上分明放着的、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雨伞,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点了点头,没再说话,默默低下头,假装继续看卷子。指尖却微微发凉。那种被明确拒绝的感觉,像细小的冰碴,扎在皮肤上,不致命,却持续地传来清晰的痛感。
这还不是最糟糕的。更让人难堪的是那些答应了却轻易被遗忘的承诺。
周五,轮到她们小组值日。打扫完教室,天空已经飘起了细密的雨丝。许琳琳一边收拾书包,一边对正在擦黑板的周晓芸说:“晓芸,待会一起走吧?雨好像不大,我家离你家不远,可以同一段路。”
周晓芸动作没停,随口应道:“好啊,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许琳琳心里微微升起一丝暖意,安静地站在门口等她。周晓芸磨蹭了大概五分钟,终于擦完了黑板。她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拿起书包,对许琳琳笑了笑:“走吧!”
两人一起走下教学楼。雨丝斜斜地飘进来,打湿了台阶。刚走到一楼大厅,李悦和另一个女生恰好从另一边楼梯冲下来,手里拿着伞,看到周晓芸,立刻喊道:“晓芸!快点!我们打车了,正好顺路送你一段!这雨要下大了!”
周晓芸“啊”了一声,脸上露出惊喜和犹豫交织的表情。她看了一眼身旁的许琳琳,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为难,但随即被“顺风车”的便利所取代。“琳琳,你看……她们打车了,正好顺路……要不……你先自己回去?”她的语气带着一点不好意思,但行动却没有任何迟疑,脚步已经朝着李悦她们的方向挪去。
许琳琳站在原地,看着周晓芸几乎是雀跃地跑向那个小团体,三个人挤在一把伞下,嬉笑着冲进了雨幕,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冰冷的雨丝飘到脸上,和她心里涌上的那股寒意混在一起。那句“好啊,等我一下”还言犹在耳,却轻飘飘地消散在了潮湿的空气里。她被独自留在了空旷的、带着回音的大厅,像一件被随手遗忘的行李。
这种被轻易抛弃的感觉,在一次班级组织的参观活动中达到了顶点。学校组织去科技馆,自由分组活动。许琳琳原本和周晓芸、李悦她们约好了一起行动。刚开始还好,她们一起看了几个展品。但到了需要排队体验的VR项目时,队伍很长。周晓芸和李悦凑在一起低声说了几句,然后周晓芸转过身,对许琳琳说:“琳琳,这个队太长了,我们先去那边看看机器人表演吧?听说快开始了。”
许琳琳点点头。她们一起往机器人表演区走。走到半路,周晓芸突然说要去洗手间,让李悦陪她去。许琳琳说:“那我在这里等你们。”
她在指定的地方等了十分钟,二十分钟……表演区传来的欢呼声和音乐声一阵阵传来,却始终不见周晓芸和李悦的身影。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她顺着指示牌找到机器人表演馆,里面人头攒动。她费力地挤进去,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终于,在靠近前排的位置,她看到了那两张熟悉的脸——周晓芸和李悦正和另外几个别班的女生挤在一起,看得津津有味,笑得前仰后合,完全忘记了还有一个在原地等待的她。
那一刻,许琳琳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了。她不是被拒绝,而是被彻底地、无声地遗忘了。她的存在,对于她们来说,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可以轻易地被更有趣的事情所取代。她默默地退出人群,独自在喧闹的科技馆里游荡,感觉自己像个透明的幽灵。周围越热闹,她的孤独感就越发尖锐刺骨。
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像一把钝刀子,反复地、缓慢地切割着她的信心和对友情的期待。她开始变得沉默,不再主动发出任何邀约,也不再轻易相信任何承诺。她把自己缩得更紧,像一只受惊的蜗牛,躲回坚硬的壳里。
而关于她的流言,似乎也在这种孤立中悄然滋长。她偶尔能捕捉到一些飘散的碎片:“……好像挺不合群的……”、“……总觉得她怪怪的……”、“……上次生病是不是有什么别的……”这些话语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缠绕着她的心脏。她试图解释,却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无形的、弥漫在空气里的敌意,找不到具体的对象,也无法澄清。
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她对小学时光,尤其是对邱明宇的怀念,变得愈发强烈和具体。只有在回忆里,在那个被向的暗示镀上了金边的想象中,她才能感受到一丝微不足道的、却是唯一的暖意。那个模糊的、可能存在的“喜欢”,成了她在冰冷现实中唯一可以紧紧抓住的、虚幻的浮木。心口那片因现实人际的挫败和背叛而凝结的冰层,在每一次失信的邀约后,都加厚一寸,寒气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