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城附中初二暑假的空气,像一块被烈日烤得发软、粘稠的柏油,裹挟着蝉鸣的声浪和城市蒸腾出的、混合着汽车尾气和空调外机热风的焦灼气息,沉沉地压在每一个毛孔上。当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尖锐地撕裂了教室的寂静,许琳琳合上笔盖,将试卷平整地推到桌角。动作带着一种惯性的、近乎机械的流畅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解脱的轻松,也没有对假期的期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像一块投入滚水中的冰,无声地承受着热量的冲击,却拒绝融化。
回老家的长途大巴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窗外是单调重复的、被烈日晒得发白的绿化带和连绵起伏的、绿得发暗的山丘。车厢里冷气开得很足,吹拂着她额前细碎的刘海。她侧头靠在冰凉的玻璃窗上,额角贴着冰冷的玻璃,能清晰地感受到车身碾过路面接缝时细微的震颤。手腕上那个淡粉色的针眼早已消失不见,只留下一小片光滑的、几乎看不出的皮肤。身体深处那股沉重的疲惫感,如同退潮的海水,缓慢地、无声地退去,留下一种大病初愈后的、带着点虚浮的轻松感。但心口那片冰封的湖面,依旧沉寂无声。
车子驶入老家县城的新城区。道路两旁不再是低矮的瓦房和尘土飞扬的乡道,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的行道树、崭新的路灯杆和一栋栋拔地而起、贴着光洁瓷砖或玻璃幕墙的高层住宅楼。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泥土腥气和牲畜粪便的乡村气息,被一种崭新的、带着水泥和油漆味道的、略显冷硬的城市气息取代。
车子在一个挂着烫金“御景华庭”大字的小区门口停下。巨大的黑色雕花铁门缓缓滑开。保安穿着笔挺的制服,动作标准地敬礼放行。车子驶入小区内部。宽阔平整的柏油路两侧是精心修剪的草坪和低矮的灌木丛。巨大的香樟树投下浓密的绿荫。几处造型别致的喷泉在阳光下喷洒着晶莹的水珠。空气里弥漫着青草被修剪后的清冽气息和湿润的水汽。
车子在一栋贴着米白色瓷砖、线条简洁现代的单元楼前停下。楼高二十多层,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
“到了。”许建国熄了火,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大的轻松,“新家,琳琳,喜欢吗?”
许琳琳推开车门。一股裹挟着热浪和新鲜油漆味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微微眯了下眼,适应着外面刺眼的光线。新家在五楼。她跟着父母走进光洁明亮、铺着冰冷大理石瓷砖的入户大堂。电梯是镜面的不锈钢材质,光可鉴人,映出她苍白瘦削的身影和空洞的眼神。
电梯平稳上升。数字跳到“5”。“叮”一声轻响。电梯门无声滑开。
一条铺着深灰色地毯的走廊出现在眼前。光线柔和,墙壁贴着浅米色的壁纸,挂着几幅抽象的装饰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崭新的、混合着皮革、木材和淡淡香氛的、略显冷清的气息。
许琳琳走出电梯。脚步踩在柔软的地毯上,几乎没有声音。她跟着父母走到一扇深棕色的、带着金属密码锁的厚重防盗门前。
林月华输入密码。“咔哒”一声轻响。门开了。
一股更加浓烈的、属于新家具和新装修的、混合着甲醛和香氛的、冰冷而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
玄关很大。地面铺着光洁的黑色大理石瓷砖,反射着头顶水晶吊灯冷白的光。一面巨大的落地镜镶嵌在墙壁上,清晰地映出一家三口的身影。鞋柜是嵌入式的,柜门是哑光的深灰色,线条简洁利落。换鞋凳是冰冷的金属框架包裹着深棕色皮革。角落里,空无一物。
许琳琳的目光在那片空荡的角落停留了一瞬。极其短暂。像蜻蜓点水。随即移开。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琳琳,你的房间在这边!”林月华的声音带着兴奋,推开一扇虚掩的门,“妈妈特意给你选了朝南的,阳光特别好!看看喜不喜欢?”
房间很大。墙壁是新刷的淡蓝色。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个宽敞的阳台,能看到小区中心的人工湖和远处的山峦。崭新的白色欧式书桌、衣柜、公主床,散发着淡淡的木漆味。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进来,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堂堂的,甚至有些刺眼。
许琳琳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件物品。像一个冷静的验收员。她点了点头,声音平淡无波:“嗯。”
林月华脸上的笑容似乎僵了一下,随即又努力扬起:“喜欢就好!喜欢就好!你先休息,妈妈去收拾厨房!”她转身离开,脚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促。
许琳琳走进房间。反手轻轻关上门。隔绝了外面搬家的嘈杂声。
房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阳光温暖地包裹着她单薄的身体。空气里弥漫着新家具和阳光混合的、温暖的气息。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片波光粼粼的人工湖和远处青翠的山峦。目光平静。
身后,是崭新、空旷、寂静的房间。没有一丝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没有书包,没有运动鞋,没有随手扔在椅背上的外套,没有散落在书桌上的草稿纸,没有……任何存在过的痕迹。
心口那片冰封的湖面,无声地漫开一圈冰冷的涟漪。随即,又迅速归于死寂。
晚饭后。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瑰丽的橘红与紫罗兰色。巨大的落地窗外,人工湖面反射着粼粼的波光,像撒下了一把碎金。
门铃响了。清脆的电子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荡。
林月华快步走过去开门。
“大伯!大伯母!”一个清脆响亮、带着巨大喜悦和毫不掩饰兴奋的童音瞬间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许薇像一颗被点燃的、粉红色的炮弹,猛地从门外冲了进来!她穿着那件印着卡通小熊图案的粉色连衣裙,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羊角辫,小脸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额头上还沾着细密的汗珠。她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
“琳琳姐!”她一眼就看到了站在客厅落地窗前的许琳琳,眼睛瞬间亮得像落满了星辰!她像一阵粉红色的旋风,直直地扑向许琳琳!
许琳琳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心脏在胸腔里毫无预兆地、沉沉地漏跳了一拍!巨大的冲击感如同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她脆弱的神经末梢!带来一阵尖锐的、令人窒息的刺痛感!
她下意识地想要后退!想要避开这猝不及防的、带着巨大热度的拥抱!
然而——
许薇已经冲到了她面前!两只胖乎乎的小手不由分说地、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腰!小脑袋亲昵地在许琳琳身上蹭了蹭,像一只终于找到主人的、兴奋的小狗!
“琳琳姐!你终于回来啦!我好想你啊!”她的声音清脆响亮,带着孩子特有的、毫无顾忌的热情和巨大的喜悦!那股混合着汗水和阳光气息的、蓬勃的生命热力,如同汹涌的暖流,猝不及防地、蛮横地撞开了她周身那层冰冷的屏障!瞬间将她淹没!
许琳琳的身体僵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石像!腰上传来那两只小手臂紧箍的、滚烫的力道!小脑袋蹭在身上的触感,带着一种陌生的、柔软的、巨大的冲击力!脸颊不受控制地滚烫起来!呼吸瞬间停滞!攥在身侧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泛出死白!
“小薇!慢点!别撞到你琳琳姐!”一个温和的男声带着笑意在门口响起。
许豪跟在后面走了进来。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卡其色休闲裤,身形挺拔,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眼神清澈沉稳。他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果篮。
“大伯,大伯母。”他礼貌地打招呼,目光落在僵立的许琳琳身上,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却没有探究,没有审视,自然得像一阵拂过湖面的暖风。“琳琳,身体好些了吗?”
许琳琳的目光艰难地从许薇毛茸茸的小脑袋上移开,迎上许豪温和的视线。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她极其缓慢地、近乎僵硬地点了下头:“嗯。”
许薇似乎完全没察觉到许琳琳的僵硬,依旧紧紧抱着她的腰,仰着小脸,大眼睛扑闪扑闪,献宝似的将一直攥在手里的东西高高举起:“琳琳姐!你看!我给你带的礼物!”
那是一个小小的、用透明玻璃罐子装着的东西。罐子里装满了五颜六色、形状各异的贝壳!纯白的扇贝,带着螺旋纹路的螺壳,边缘被打磨得光滑的、泛着珍珠光泽的鲍鱼壳……每一片都洗得干干净净,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温润的光泽!罐子外面还用粉色的丝带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
“是我在海边捡的!最漂亮的贝壳!”许薇的声音充满自豪,大眼睛亮晶晶的,“我捡了好久好久!用沙子磨得可光滑了!一点都不会扎手!”她踮起脚尖,努力想把罐子塞进许琳琳手里。
许琳琳的身体依旧僵硬。目光落在那罐闪闪发光的贝壳上。夕阳的金辉在贝壳表面跳跃,折射出温暖柔和的光晕。那光芒……不再刺眼。带着一种……奇异的、陌生的……暖意。
她极其缓慢地、近乎僵硬地……抬起那只没有被许薇抱住的手。指尖冰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接过了那个小小的玻璃罐。
罐壁带着许薇手心残留的温热。贝壳光滑冰凉的触感透过玻璃传来。
“谢谢。”她的声音响起。很低。带着一丝被强行压抑的、不易察觉的沙哑。像冰层下艰难流动的暗流。
许薇立刻开心地笑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琳琳姐你喜欢吗?我还给你串了项链!在我家!明天拿给你看!”
“小薇,别缠着你琳琳姐了,她刚回来需要休息。”许豪温和地开口,走过来轻轻拍了拍许薇的小脑袋。
“哦……”许薇有些不情愿地松开抱着许琳琳的手,但还是紧紧拉着许琳琳的衣角,仰着小脸,大眼睛里满是期待,“琳琳姐!我们家就在楼上!9楼!坐电梯一下子就到啦!你明天一定要来找我玩!我给你看我的贝壳项链!还有我的新娃娃!”
9楼。
许琳琳的目光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凉的玻璃罐壁。心口那片冰封的湖面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像冰层下,一颗被深埋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极其微弱地……颤动了一下胚芽。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毫无遮拦地泼洒进空旷的客厅,在地板上投下大片大片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新家具和香氛混合的、略显冷清的气息。
许琳琳穿着宽大的棉质睡裙,赤着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人工湖面反射着粼粼的波光,远处青翠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景色开阔而宁静。
她微微侧过头。目光平静地投向斜上方。
巨大的玻璃幕墙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清晰地映出上方楼层的阳台轮廓。9楼。那个阳台……挂着几盆绿植,晾晒着几件颜色鲜艳的儿童衣物。在清晨的阳光里,透出一种鲜活的生活气息。
距离。垂直距离只有四层楼。二十米?三十米?物理上,近在咫尺。
她静静地站着。指尖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摩挲着胸前——那里空无一物。但皮肤上,似乎还残留着昨天那罐贝壳带来的、冰凉的触感和许薇手心传递过来的、滚烫的温度。
心口那片冰封的湖面,无声地漫开一圈极其细微的涟漪。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沉入冰冷的黑暗,没有回音。只有那罐被放在书桌上的、在晨光中闪闪发光的贝壳,无声地折射着来自上方楼层的、遥远的、带着温度的……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