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级下学期的尾声,空气里浮动着一种粘稠的、混合着初夏燥热和期末考临近的焦灼气息。香樟树的叶子绿得发亮,在阳光下蒸腾出浓烈的青涩香气。走廊里依旧喧嚣,但多了一丝被书本和试卷压榨出的、沉闷的疲惫感。
许琳琳和刘茜并肩走在通往图书馆的走廊上。刘茜叽叽喳喳地说着刚打听到的八卦,声音清脆得像摇晃的银铃。许琳琳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一贯的、近乎完美的平静表情。嘴角维持着极淡的、礼貌性的弧度,眼神沉静无波,像两泓映着天光却不起涟漪的深潭。她穿着整洁的蓝白校服,脊背挺得笔直,步伐均匀而稳定,像一株在喧嚣人潮中安静生长的翠竹,周身散发着一种疏离而不可侵犯的气场。
自从薄荷糖事件后,她对邱明宇、对刘茜、对周围所有带着试探和八卦意味的目光,都保持着这种近乎冰封的平静。邱明宇后来确实找她道过歉,支支吾吾,眼神躲闪,说不知道齐磊是那种人,说以后不会了。她只是安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等他说完,淡淡地点了下头,说了声“知道了”,便转身离开。没有愤怒,没有指责,也没有原谅。像对待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甲。这种彻底的、冰冷的平静,反而让邱明宇更加手足无措,讪讪地不敢再靠近。
刘茜似乎也察觉到了她身上那种无形的屏障,八卦的兴致也淡了许多,只是偶尔忍不住分享一些消息,但也不敢再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起哄。
两人走到走廊拐角处。喧闹的人声被墙壁阻隔,稍微安静了一些。前方不远处,饮水机旁,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独自站在那里,背对着她们,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研究饮水机上的按钮。
是齐磊。
他今天没穿篮球背心,只套了件普通的白色T恤,身形依旧挺拔。但此刻,他站在那里,肩膀微微塌着,背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僵硬和……尴尬?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张扬和活力。
刘茜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闪过一丝惊讶和看好戏的兴奋,下意识地看向许琳琳。
许琳琳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目光平静地扫过齐磊僵硬的背影,如同扫过走廊墙壁上一块普通的瓷砖。她甚至没有放慢脚步,径直朝着饮水机的方向走去。
就在她们即将与齐磊擦肩而过的瞬间——
“齐磊。”
许琳琳的声音响起。不高,甚至带着一丝惯常的平静。但在相对安静的拐角处,却清晰得如同冰珠坠地。
齐磊的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倏地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猝不及防的、混合着惊愕和巨大窘迫的表情!眼神慌乱地看向许琳琳,嘴唇微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
许琳琳在他面前停下脚步。距离不远不近,恰好维持在一个礼貌而疏离的社交距离。她微微抬着下巴,目光平静地直视着齐磊慌乱的眼睛。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冰面裂痕般的冷光。
“你之前说喜欢我。”她的声音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在(4)班门口,当着很多人的面说的。”
齐磊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耳根!他下意识地想要辩解:“我……我那是……”
许琳琳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打断了他:“你喜欢谁,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齐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嘴唇微微颤抖着,眼神里的慌乱变成了难以置信的错愕和一丝被刺痛般的难堪。
“因为,”许琳琳的目光依旧平静地落在他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我不喜欢你。”
“哪怕你喜欢的是我。”
“但是,”她的声音微微顿了一下,目光里那丝冰冷的锐意更加清晰,“你这样大张旗鼓地讲出去,对我的影响很大。”
“影响到我的心情。”
“影响到我的正常校园生活。”
她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像经过精确打磨的冰棱,带着冰冷的锋芒和不容置疑的重量,清晰地砸在齐磊脸上,也砸在寂静的走廊里。
齐磊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死死地咬着下嘴唇,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许琳琳的眼睛。身体微微颤抖着,像一片在寒风中瑟缩的叶子。巨大的羞耻感和一种被彻底剥开、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难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他甚至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许琳琳的目光扫过他惨白的脸,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更深的、近乎告诫的意味:“还有几个星期就要毕业了。”
她微微停顿了一下,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齐磊躲闪的瞳孔深处。
“也就意味着,”她的声音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铁律般的重量,“就要考试了。”
“希望你好好学习。”
“不要再想这些——”她的声音微微加重,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没用的。”
“你喜不喜欢我,”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淡漠,“我不在意。”
“但是,”她微微加重了语气,目光如同两柄冰冷的、淬火的匕首,直直地刺入齐磊慌乱躲闪的瞳孔深处,“请你——”
“不要如此大张旗鼓地到处宣传。”
话音落下。
走廊拐角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饮水机内部水流循环发出的、微弱的“嗡嗡”声。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
齐磊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神空洞地望着许琳琳,充满了巨大的震惊、羞耻和……一种被彻底击垮的茫然。那句“还有几个星期就要毕业了”、“就要考试了”、“好好学习”、“不要再想这些没用的”,像几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他混乱的思绪里!他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木雕,呆立在原地,承受着那冰冷目光的审判。
许琳琳不再看他。目光平静地移开,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她微微侧过头,对旁边早已目瞪口呆、嘴巴张成O型的刘茜,极其自然地、用那种惯常的、带着一丝疏离的礼貌语气说道:“走吧。”
说完,她不再停留。脚步平稳地、头也不回地绕过僵立的齐磊,朝着图书馆的方向走去。脊背挺得笔直,步伐没有丝毫紊乱。阳光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户,落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清晰、冷静、带着凛然不可侵犯气息的轮廓。
刘茜如梦初醒,慌忙小跑着跟上,眼神复杂地瞥了一眼还僵在原地、如同石化的齐磊,又飞快地追上许琳琳,压低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叹:“琳琳……你……你刚才……”
许琳琳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加快了脚步。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在转身的瞬间,似乎加深了一分。带着一丝冰冷的、如同胜利者般的……嘲讽。
走廊拐角另一侧。通往洗手间的通道入口处。
公共洗手池前。水龙头被拧开。清澈的自来水哗哗地流淌着,冲击着光滑的不锈钢池底,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
彭亦涛站在水池前。他微微低着头,双手放在水流下。水流冲刷着他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指。他的动作很慢。非常慢。水流一遍又一遍地冲洗着他的手背、指缝、指甲边缘……仿佛那双手上沾染了什么难以洗净的污垢。
他的目光没有落在自己的手上。而是微微侧着头,耳朵极其专注地、捕捉着走廊拐角处传来的、每一个清晰的音节。
“……你喜欢谁,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我不喜欢你。”
“……影响到我的心情。”
“……影响到我的正常校园生活。”
“……还有几个星期就要毕业了。”
“……也就意味着,就要考试了。”
“……希望你好好学习。”
“……不要再想这些——没用的。”
“……请你——不要如此大张旗鼓地到处宣传。”
许琳琳那平静、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如同带着冰碴的溪流,一字一句,清晰地穿过水流的哗哗声,钻进他的耳膜。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着。水流冲刷下,他指关节微微泛白。下颌线绷紧成一条冷硬的直线。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眯起,瞳孔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错愕?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还有……一种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当听到那句“我不喜欢你”时,他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水流冲刷手指的动作也微微顿了一下。
当听到那句“还有几个星期就要毕业了”、“就要考试了”、“好好学习”、“不要再想这些没用的”时,他紧抿的薄唇,极其细微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极浅的弧度。那弧度里,带着一丝冰冷的、如同刀锋般的……锐利和……一丝难以捕捉的……快意?
当听到那句“请你——不要如此大张旗鼓地到处宣传”时,他捻着指尖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缓慢而机械的冲洗。
水龙头的水还在哗哗地流着。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维持着那个冲洗的动作。水流一遍又一遍地冲刷着他早已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手指。指腹的皮肤甚至被水流冲得微微发白、起皱。
他像是完全沉浸在了水流的声音里,又像是在透过那哗哗的水声,反复咀嚼、回味着刚才听到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冰冷的音节。尤其是那句“就要考试了”、“好好学习”、“不要再想这些没用的”,像冰冷的石子,在他心底那片冰封的湖面上,砸开一圈又一圈无声的涟漪。
直到——
走廊拐角处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饮水机微弱的“嗡嗡”声。
脚步声远去。
许琳琳和刘茜的身影消失在通往图书馆的走廊尽头。
齐磊依旧像尊石雕般僵立在饮水机旁,脸色惨白,眼神空洞。
彭亦涛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关上了水龙头。
哗哗的水声戛然而止。
洗手间里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他抬起手。水珠顺着他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的手腕,滴答、滴答地落在光滑的池底。在寂静的空间里,发出清晰得令人心悸的回响。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透过洗手间敞开的门框,落在走廊拐角处那个僵立的身影上。镜片后的眼神冰冷而锐利,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
随即,他的目光移开。落在自己湿漉漉的手上。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能感受到水流冲刷的冰凉触感。
他缓缓地抬起头。看向洗手池上方那面巨大的、蒙着水汽的镜子。
镜子里,映出他线条冷硬的脸。额发被水汽濡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角。镜片后的眼睛,深邃得如同寒潭。瞳孔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翻涌、沉淀。
他抬起手,用湿漉漉的指尖,极其缓慢地、轻轻拂过镜面上自己的倒影。
指尖的冰凉,沿着镜面蔓延开一道模糊的水痕。
也沿着……心口那片被冰封的湖面,悄然划开一道……无声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