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的门虚掩着,没有完全闭合。门轴似乎有些生锈,推开时发出一种极其细微、如同老旧琴弦被拨动的“吱呀”声,短促,干涩,在过分寂静的走廊里荡开一圈微弱的涟漪,随即被更庞大的寂静吞没。
许琳琳半靠在摇高了的病床上。宽大的蓝白条纹病号服空荡荡地罩着骤然清瘦的身体,像一件挂在纤细衣架上的、过于宽大的戏服。脸颊上那层奇异的、近乎透明的红润,在从门缝漏进来的、略显暗淡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如同薄胎瓷器般易碎的暖意,边缘仿佛晕染着微光。嘴唇带着一点浅淡的、如同被水稀释过的樱花汁液般的粉。她的眼睛微微睁着,清澈的瞳孔里没有焦点,只是平静地望着天花板那片空茫的白色,像两泓映着天光却不起波澜的深潭。
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固有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冰冷气息,但此刻,这股气息被一种更鲜活、更复杂的气味悄然覆盖、搅动——那是多种香水、洗发水、汗腺分泌的青春荷尔蒙、还有新鲜花束混合在一起的、带着蓬勃生命力的、略显嘈杂的暖香。这气味如同无形的潮水,随着门外刻意压低的、带着兴奋和忐忑的窃窃私语声,一波波地涌进来,冲撞着病房里原本凝固的寂静。
门被轻轻推开,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光线从走廊涌入,在地板上投下一个拉长的、边缘模糊的矩形光斑。几个身影挤在门口,像一群误闯入陌生禁地的、带着好奇与怯意的雏鸟。
“琳琳?”一个梳着高马尾、发梢染着几缕栗色的女生探进头来,声音清脆,带着刻意放轻的甜腻,“我们……来看你啦!”是赵思雨。她脸上画着精致的淡妆,眼线微微上挑,睫毛刷得根根分明,此刻努力挤出一个带着关切和讨好的笑容,嘴角的弧度却有些僵硬。
她身后跟着几个熟悉的面孔。体育委员秦菲,穿着宽松的运动卫衣,头发随意扎在脑后,额角还带着运动后的微汗,眼神里带着直率的担忧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局促。还有戴着黑框眼镜、平时沉默寡言的林媛,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最后面是文艺委员周扬,她手里捧着一大束色彩极其鲜艳、几乎有些刺目的混合花束——粉色的康乃馨、明黄的向日葵、艳红的玫瑰,还有几支点缀的满天星,像一团被强行揉捏在一起的、喧闹的调色盘。
她们鱼贯而入,脚步放得极轻,像踩在薄冰上。高跟鞋(赵思雨)、运动鞋(秦菲)、小皮鞋(周扬)踩在光洁的瓷砖地面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不同质感的声响,“嗒”、“沙”、“笃”,交织在一起,打破了病房里死水般的沉寂,却又制造出一种新的、紧绷的、小心翼翼的嘈杂。
“琳琳,你好点了吗?”赵思雨率先走到床边,声音依旧甜腻,带着一种舞台表演般的关切。她微微俯身,精心打理过的栗色发丝垂落几缕,带着淡淡的香水味。“你看,我们给你带了好多东西!”她侧身让开,示意身后的同学展示。
周扬立刻上前一步,将那束巨大而喧闹的花束小心翼翼地放在床头柜上,花束几乎占据了整个桌面,鲜艳的色彩瞬间撞入视野,与病房里冰冷的蓝白色调形成极其突兀的对比。浓郁的花香混合着塑料包装纸的气味,强势地弥漫开来。
“琳琳,这个给你!”林媛也鼓起勇气,将手里那个包装精美的礼品袋递过来。袋子是粉色的,印着可爱的卡通兔子图案,上面还系着一个巨大的、粉白相间的蝴蝶结。“是……是大家凑钱买的……一点心意……”她声音很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眼神躲闪着,不敢直视许琳琳的眼睛。
秦菲挠了挠头,显得有些笨拙:“琳琳,你……想吃点什么不?外面新开了家甜品店,提拉米苏据说特好吃!我给你带点?”她声音洪亮了些,试图用爽朗打破尴尬。
许琳琳的目光缓缓从天花板上移开,落在她们身上。眼神平静无波,像一面光滑的冰湖,映出她们脸上或关切、或讨好、或局促、或担忧的神情,却没有丝毫涟漪。她甚至没有去看那束喧闹的花,也没有看那个粉色的礼品袋。只是微微弯了弯嘴角,那弧度极浅,像投入湖面的一粒小石子,瞬间消失。
“……谢谢。”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丝被病气浸润过的沙哑,像羽毛拂过冰面。
这平静的反应让门口的几人一时有些无措。空气里的暖香似乎凝固了一瞬。赵思雨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努力扬起:“哎呀,跟我们客气什么!你快点好起来,我们还等着你回舞蹈队领舞呢!元旦汇演没你不行!”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调动气氛。
“是啊是啊!”周扬连忙附和,声音有些尖,“琳琳你可是我们的台柱子!你不在,我们排练都没劲了!”
林媛只是用力地点点头,嘴唇抿得紧紧的。
秦菲搓了搓手:“就是!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吃火锅!我知道一家新开的,毛肚特新鲜!”
她们围在床边,七嘴八舌地说着,声音刻意压低,却依旧带着一种青春特有的、无法完全压抑的喧闹和活力。话语像细密的雨点,落在许琳琳平静的湖面上,却激不起任何回响。她只是安静地听着,目光偶尔掠过她们年轻、充满生气的脸庞,掠过她们精心搭配的衣物和闪亮的配饰,掠过她们因为兴奋或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
视线最终落在那束巨大的、色彩喧宾夺主的花束上。花瓣饱满,沾着细小的水珠,在床头柜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虚假的、塑料般的光泽。那浓烈的香气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微微眩晕的气息。
她看着。看着那些鲜艳的、象征着“祝福”和“生命力”的花朵。看着它们被强行塞进这个弥漫着死亡气息的空间。像一场……精心布置的、徒劳的……安慰仪式。
嘴角,那抹极淡的弧度,再次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
那弧度里,没有嘲讽,没有悲伤。
只有一种……洞悉一切后的……平静的悲悯。
为这些……试图用鲜艳花朵和热闹话语驱散死亡阴影的……年轻生命。
也为那个……躺在花束阴影下、早已与这喧嚣世界隔着一层无形冰壁的……自己。
窗外的阳光似乎移动了位置。门缝里漏进来的那道矩形光斑,边缘变得更加模糊、黯淡。
病房里,那短暂的、由青春气息带来的喧闹涟漪,正在无声地、迅速地……平息、消散。
只剩下那束巨大而沉默的花束,在惨白的灯光下,散发着越来越浓烈的、带着一丝腐朽前兆的……甜腻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