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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尘里的休止符

万千星辰不及他

深城七月的午后,阳光像融化的金子,黏稠地泼在老旧居民楼斑驳的墙皮上。蝉鸣声浪一阵高过一阵,撕扯着凝固的空气。客厅里,落地扇的扇叶徒劳地搅动着沉闷的热流,发出单调的嗡鸣。

许琳琳坐在窗边那把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面前摊着一本崭新的初一数学预习教材,纸页雪白,印刷体的黑色公式像一群排列整齐、等待检阅的陌生士兵。窗台上那盆绿萝的藤蔓垂下来,叶尖几乎要触到书页边缘,绿得发亮。

她盯着书页上一道关于水流速度的应用题。字迹清晰,逻辑分明。水流速度……时间……距离……几个简单的变量在眼前排列组合。大脑却像被塞进了一团吸饱了热水的棉花,沉甸甸、湿漉漉地膨胀着,隔绝了所有清晰的信号。那些字母和数字在视网膜上模糊、晃动、扭曲变形,最终溶解成一片毫无意义的灰白噪点。

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一角,薄薄的纸张被汗浸得微微发软。一股莫名的、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深海里缓慢上浮的巨鲸,无声无息地从四肢百骸深处弥漫开来,将她整个人温柔地、不容抗拒地包裹、拖拽。

眼前的光线开始变得奇怪。窗外的阳光不再是均匀的金色,而是碎裂成无数闪烁跳跃的光斑,像打碎的万花筒。蝉鸣声被拉长、扭曲,变成一种遥远而空洞的嗡响,在耳膜深处震荡。

她试图抬起头,想看清窗台上那抹刺眼的绿。脖颈的肌肉却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每一次细微的牵动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视野边缘的景物开始褪色、发暗,像老旧的电影胶片在加速放映中失去色彩。

绿萝的叶片边缘模糊了,融化成一片晃动的、浑浊的绿色光晕。

指尖捻着的书页一角,无声地滑脱。

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像一尊被抽空了沙粒的沙雕,沿着藤椅光滑的弧形靠背,极其缓慢地、无声无息地向下滑落。

额角轻轻磕在藤椅冰凉的扶手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世界彻底陷入一片无边无际、温暖而粘稠的黑暗。

 

消毒水的气味,冰冷、刺鼻,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进鼻腔深处。眼皮沉重得像压着两座山,每一次试图掀开都伴随着巨大的眩晕和恶心感。

许琳琳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视野里是模糊晃动的白色天花板,一盏惨白的吸顶灯散发着毫无温度的光。喉咙干得冒烟,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疼痛。

“……醒了!琳琳醒了!” 是母亲林月华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尖利颤抖,瞬间刺破病房的寂静。紧接着,一张被泪水和过度焦虑浸泡得浮肿变形的脸猛地凑到眼前,眼角的细纹被泪水冲刷得格外深刻,精心打理的卷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

“琳琳!我的宝贝!你吓死妈妈了!吓死妈妈了!” 林月华冰凉颤抖的手紧紧抓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许琳琳的手背上,滚烫,又迅速变得冰凉。

许琳琳的目光越过母亲剧烈起伏的肩膀,投向门口。父亲许建国沉默地站在那里,背脊佝偻着,像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骨。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张被揉捏得不成样子的白色纸张,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死白。他不敢看她的眼睛,目光死死地钉在脚下光洁冰冷的地砖缝隙里,仿佛那里藏着什么能支撑他站立的唯一支点。鬓角新冒出的白发在惨白的灯光下刺眼得令人心酸。

病房里死寂得可怕,只有林月华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在回荡。

“医生……”许琳琳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艰难地从干裂的唇缝里挤出来,“……我怎么了?”

林月华的哭声猛地一窒,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更紧地攥住女儿的手腕,仿佛一松手她就会再次坠入那片黑暗。

许建国终于抬起了头。那双曾经锐利、如今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一种许琳琳从未见过的、深不见底的恐惧和绝望。他喉咙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吞咽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攥着那张纸的手,抖得更加厉害。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穿着白大褂的主任医生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同样表情凝重的年轻医生。主任的目光扫过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的少女,又落在床边那对瞬间如同惊弓之鸟般的父母身上,眼神里带着一种职业性的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许先生,林女士,”主任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口,“关于许琳琳小朋友的病情,我们需要再和你们详细沟通一下。”

林月华猛地站起来,身体晃了一下,被许建国一把扶住。她死死盯着医生,声音尖利得变了调:“沟通什么?!不是说就是贫血低血糖吗?!你们不是说输点液就好了吗?!我女儿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医生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示意他们到病房外的小会客区。许建国几乎是半抱着瘫软的林月华跟了出去。病房门在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却隔绝不了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气氛。

许琳琳静静地躺在病床上。手腕上还残留着母亲冰凉泪水的湿意和紧攥的痛感。她侧过头,看向窗外。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对面空着的病床白色床单上投下一块明亮的、晃动的光斑。光斑里,无数微小的尘埃在无声地飞舞、旋转,像一场寂静的狂欢。

她看着那些跳舞的光尘。心里异常的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不起一丝波澜。身体深处那种沉重的疲惫感依旧存在,像水底的水草缠绕着她,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觉得害怕。反而有一种……奇异的轻松感。

仿佛有什么一直紧紧绷在身体里的弦,在刚才滑落黑暗的瞬间,终于彻底地、无声地……断掉了。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再次被推开。父母走了进来。林月华的眼睛肿得像桃子,脸上精心描绘的妆容早已被泪水冲刷得一塌糊涂,嘴唇被自己咬得血迹斑斑。她扑到床边,紧紧抱住许琳琳,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滚烫的泪水瞬间浸湿了许琳琳单薄的病号服。

“琳琳……我的琳琳……”她泣不成声,破碎的呜咽堵在喉咙里。

许建国站在床边,脸色灰败,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他手里依旧死死攥着那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着青白。他看着女儿苍白平静的脸,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痛苦、绝望、挣扎,最终沉淀为一片死寂的灰烬。

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弯下腰,将那张被汗水浸得微皱的纸,轻轻放在许琳琳的枕边。

纸张的边缘触碰到她的脸颊,带着冰凉的湿意。

许琳琳的目光平静地落在那张纸上。

最上方是医院醒目的红色抬头。下面是几行打印的黑色字体,夹杂着一些她看不懂的、冰冷拗口的拉丁文医学术语。视线下滑,最终定格在诊断结论那一栏——

“确诊:急性髓系白血病(AML-M5型)高危组。”

再往下,是两行加粗的、如同最终审判般的文字:

“治疗方案一:异基因造血干细胞移植(配型成功前提下)。预估费用:80-120万(不含后续抗排异及并发症治疗)。成功率:30%-40%。复发风险:高。”

“治疗方案二:支持性治疗(姑息疗法)。预期生存期:3-6个月。”

病房里只剩下林月华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和窗外远处模糊传来的城市喧嚣。

许琳琳的目光从那张冰冷的纸上移开,重新投向窗外那块跳跃的光斑。光斑里的尘埃依旧在无声地旋转、飞舞,自由自在。

她看着那些尘埃,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平静地转过头,看向床边哭得几乎虚脱的母亲,和那个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眼神空洞的父亲。

嘴唇轻轻动了动,声音微弱,却清晰得如同冰珠坠地:

“爸,妈。”

“别治了。”

“我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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