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城四月的风终于剥尽了早春的湿寒,揉进一点薄薄的暖,却吹不散附中操场角落临时搭起的校园祭拱门顶棚下那股浓烈的塑胶味和廉价油墨混杂的气息。红蓝黄三色条纹的遮阳棚一路蜿蜒,分割开一个个喧闹的摊位。爆米花机沉闷的崩裂声、劣质音响放出的刺耳流行歌、炸串油锅里翻滚的滋滋作响,还有数千人嗡嗡的声浪搅和在一起,形成巨大的、令人晕眩的声热气海。
许琳琳贴在冰凉的铁丝网围栏边,后背隔着单薄校服能清晰感觉到铁质网格凸起的硬棱。脚下是操场边缘粗糙水泥地和草皮的分界线,沾着不知谁踩爆的粉红棉花糖黏腻印子和一点干涸的紫褐色糖浆。喧嚣被一道网隔开又强行涌进来,鼓荡着耳膜发涨。她低着头,盯着帆布鞋鞋尖边缘一道新蹭上的灰白色塑胶痕迹。上午物理小测的空白卷面和刘茜不耐烦塞过来的数学错题本在书包里沉甸甸地下坠,压得左肩那块骨头麻木地生疼。
不远处的露天舞台上,学生乐队正调试着架子鼓,铙钹偶尔发出刺穿耳膜的尖啸,引得人群一阵喧哗躁动。高二(2)班的区域,几张课桌拼成的“鬼屋”摊前鬼影幢幢,劣质干冰机喷出的白雾在阳光下弥漫。尖叫声、恶作剧得逞的哄笑像潮水般一波波涌出。
就在那片混乱嬉闹的边缘——
七八个高壮的身影呼啦啦从摊位深处挤出来,打打闹闹地往外走。为首的是校篮球队那个总缺席训练的高个子,叫杨宇,脸上带着不自然的亢奋红晕,旁边人手里拎着花花绿绿的饮料罐。他们横冲直撞,像一辆失控的推土机。
“闪开!别挡路!”
杨宇随手推搡着前面挡路的低年级学生,嬉笑声粗暴,动作也带着酒足饭饱般的放肆。
混乱只在一瞬间。
许琳琳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
只觉得靠近“鬼屋”摊的混乱人潮像被什么猛地引爆了!一声短促、尖锐、属于女生的惊恐尖叫突兀地炸开!人群如同受惊的鱼群,猛地炸开、向四面推搡奔逃!
混乱中!不知是尖叫者惊慌后退撞翻了什么,还是人群的脚踢倒了支撑物——
“哗啦——!哐当——!”
一股巨大的、带着热度和粘稠液体的冲击力如同巨浪,从“鬼屋”摊倾斜的铁皮遮阳棚方向凶狠地冲撞过来!
许琳琳只觉得一股裹着浓厚酸腐气味的液体泼面而来!刺鼻呛人!她下意识闭眼抬手护头!却听到更令人头皮发麻的、刺耳尖锐的碎裂声!
脚下猛地一滑!身体被混乱奔逃的人流狠狠推搡撞向身后的铁丝网!肩胛骨和后脑勺重重撞上冰凉的铁网!剧痛瞬间炸开的同时!黏腻冰冷的液体混合着某种湿滑、带着棱角的颗粒物泼了满头满脸!一股冰凉尖锐的刺痛感闪电般从额角上方劈开!
“嘶——!”她倒抽一口冷气!
眼前是混乱晃动的人腿、泼了一地还在冒着热气的深褐色粘稠饮料液体、以及无数尖锐闪烁的——
玻璃碴子!
是“鬼屋”里被撞翻、混合着热饮料泼洒出来的碎玻璃瓶底!无数细碎的、边缘尖利的玻璃碎片四散溅开!在混浊的液体和倾倒的桌椅残骸中闪着狰狞的光!
她的位置太靠近爆炸中心了!额角被飞溅的小玻璃片划开一道细口!温热的、带着铁锈腥气的液体顺着眉骨的弧线滚落下来!流进眼角,视野瞬间被咸涩的猩红浸染!
混乱!彻底的混乱!惊叫声!谩骂声!更多奔逃的脚步踩在混杂的污秽液体里!滑倒!推挤!如同漩涡!
“别挤了!我操!”
“有玻璃!”
“许琳琳!你流血了!” 远处似乎有同班女生的尖叫传来。
许琳琳一手死死捂向火辣刺痛的额角,粘腻湿热的液体从指缝里源源不断涌出!身体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几次差点被撞倒在地!脚下踩着的湿滑液体让她无法站稳!每一次试图稳住身体都踩在冰凉的玻璃碎屑边缘!更多冰凉的刺痛感从帆布鞋底薄薄的地方硌上来!鞋底摩擦着粗糙的水泥地和锋利的碎玻璃,随时可能彻底扎穿!恐惧像冰冷的海水淹没头顶!
就在这时——
一道身影!
从她被猩红模糊的视线死角、那混乱漩涡的外围!
如同被设定好的最精确的救援程序骤然启动!带着一种撕裂空气般的决绝速度,在人群最混乱、最推搡、最危险的瞬间!
猛地切入!强硬地撞开挡在她身侧奔逃的障碍!
动作暴烈!没有丝毫犹豫!带起的气流刮过她脸颊未干的粘腻液体!
一只手!
一只骨节分明、手指用力到有些微变形、指甲边缘泛白的手!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混乱的巨大力道!如同一只捕捉猎物的铁爪!
在混乱和尖叫声中、在锋利的玻璃屑与粘稠液体肆虐的炼狱中心!
一把死死地攥住了——她那只正死死捂着流血额角的、沾满粘腻血污的左手手腕!
攥住的瞬间!
时间仿佛在那一刹那被绝对的、强大的外力强行定格!
周遭的所有喧嚣——人群的惊叫、奔逃的踩踏声、远处乐队失控的鼓点——如同被关掉了开关!瞬间从感官层面彻底抽离!
只剩下!
那片冰冷!强硬!不容抗拒的皮肤触感!
带着少年人指骨的清晰力量和指腹微微的薄茧!死死地焊入她手腕内侧那柔软、脆弱、流淌着温热血液的皮肉之下!
那力道是如此的巨大!如此的精准!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粉碎一切阻碍的决心!瞬间剥夺了她对那流血疼痛的恐惧,也剥夺了她对身体的所有控制权!
那股力量传递过来的信息只有一个:跟我走!远离危险!
紧接着!那只紧攥她手腕的手,如同最强劲的引擎核心!猛地爆发出巨大的牵引力道!
将她整个人!
从原地那片泼溅着滚烫粘稠饮料和锋利玻璃碎屑的致命泥沼中!如同拔萝卜般硬生生拽离!
动作迅猛!粗暴!
她像一具没有重量的提线木偶,脚步踉跄,甚至被带得双脚几乎离地!完全被那股力量牵引着!后背离地那片闪烁着死亡寒光的玻璃碎片区只有毫厘之差!粗砺的铁丝网刮擦着校服布料发出刺啦声!
拖拽的过程快如闪电!
视线一片混乱的猩红模糊!
下一秒!
后背猛地撞上一片坚实冰凉的石墙!巨大的惯性冲击让她闷哼一声,肺里的空气被狠狠挤压!但与此同时!被拽出漩涡的安全感也如同大坝决堤般凶猛涌来!
是操场边缘那排废弃教学楼斑驳的墙角根!这里远离混乱中心,只有冰冷的、沾满尘土的水泥台阶和几簇杂草。
后背紧贴着粗糙冰冷、带着潮气的水泥墙面。手腕上那只紧握不放的手依旧如同冰冷的钢箍!
整个世界在极致的喧嚣和死寂的转换中,只剩下一种感知被无限放大——
皮肤!手腕内侧被那片冰冷的、强硬的、带着不容置疑掌控力的皮肤!死死紧贴着的区域!
像一柄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死死地!烙印在她因惊吓和失血而过度敏感的神经末梢上!
冰冷与滚烫两种极致的触感在她手腕内侧那块小小的区域猛烈交缠、爆炸!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幅度!每一次细微的抖动都如同电流般传遍她整条麻木僵硬的胳膊!直抵因过度惊吓而停滞的心脏!
血液混合着黏腻的汗水和不知名的污渍,还在一股一股地顺着额角伤口流出,滚烫地滑向下颌,滴落在同样被污秽弄脏的校服前襟。额角的刺痛感依旧尖锐。
但所有这些!
都在那只冰冷、强硬、不容抗拒的手掌覆盖着她手腕皮肤传递来的巨大信息量面前!
变得模糊!遥远!
如同隔着厚重的、扭曲的毛玻璃!
一股极其细微、如同微电流般的麻意,不受控制地沿着被紧箍的手腕内侧肌肤,飞速地向上蔓延!
她终于能抬起眼!
目光,带着额角流下的血痕和惊魂未定、剧烈震颤的瞳孔——
撞上了近在咫尺的另一双眼睛!
是许涛的眼睛!
他也紧靠着冰冷的石墙,身体以一个保护的姿态微微挡在她外侧,胸膛起伏得厉害,气息喷吐在混乱后死寂的空气中,带着一种奔跑后的微热和不易察觉的急促。
汗水顺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骨汇聚,一滴砸落在他同样沾了污迹、深蓝色校服的肩线上。
那双眼睛!
正极其锐利!极其专注地!
死死地盯在——
她捂住额头、沾满半干涸血污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