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在下。
许琳琳望着窗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发呆,指尖无意识地划着冰冷的玻璃,哥哥许涛身上那股刚刚运动过后的汗水气息还若有若无地缠绕在鼻尖,是他把她一把拽到身后时留下的。那味道像一根细小的钩子,若有似无地撩着某些被尘封已久的东西,一丝丝地从回忆的缝隙里钻出来。
七岁那年、墙角、碘酒、哥哥弓着身子吹气的样子……清晰得几乎灼人。
——然后就是一道冰冷陡峭的断崖。记忆的暖流在那里毫无过渡地跌坠下去,掉进一片长达五年的、冰冷的沉寂。
她收回视线,房间里只剩下空洞的雨声。许涛早就出去了,关门的声音依旧轻得近乎无声,像生怕惊动了什么。这小心翼翼的沉默是他们之间仅存的默契。
五年前,她八岁,许涛九岁。
那个夏天燥热得反常,空气黏稠得像是凝固的糖浆,沉甸甸压在人的胸口。争吵声从门缝里钻进她的耳朵,父母的,尖锐而绝望地划开沉闷的午后。妈妈哭着离开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口那片被烈日烤得发白的石砖地上,滚烫的砖块蒸腾起的热浪扭曲了那个仓皇逃离的身影——那是最后一眼。妈妈这个词汇连同那个背影,被那个夏天的热浪彻底蒸发了。
从那以后,家就变成了一间冰冷沉重的壳。爸爸像被抽掉了脊梁骨,在酒瓶里浸泡得日益迟钝浑浊,家里只剩下令人屏息的死寂和烟酒混合的污浊气味。许琳琳记得自己常常在深夜被厨房传来的玻璃碰撞声惊醒,然后是压抑的呜咽,分不清是谁在哭。
她缩在床上,像一只受惊的幼兽,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等天亮。
也是从那个节点开始,她和许涛之间那条流淌着亲昵和共享温度的河流,突然冻住了。
起初是小小的淤塞。比如她故意踮着脚去够放在碗柜最上层、他刚洗好的唯一的苹果(以前他总会笑嘻嘻地说“琳琳先吃”)。她费劲地伸直手,指尖刚碰到果皮冰凉湿润的表面。一只更大、骨节已经有些分明的手从斜上方伸过来,轻而易举地就把苹果拿走了。不是递给她,也不是问她要不要。许涛只是沉默地站在那里,动作快而坚决,近乎掠夺。他垂着眼,盯着手里那个通红的苹果,仿佛在确认它毫无瑕疵,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然后他转身,走到厨房角落的小板凳旁坐下,背对着她,喀嚓一声咬了下去,声音在突然寂静下来的空间里显得格外脆响。
许琳琳僵在原地,伸出去的手臂还悬在半空,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片刻苹果皮湿滑的触感。血液嗡地一下冲上头顶,脸颊滚烫,一股被拒绝的难堪伴随着巨大的委屈瞬间涌上眼眶。她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嘴唇,尝到了淡淡的铁锈味。不是那只苹果。她从来不是因为一只苹果。是那背对着她的、拒绝沟通的、陡然竖起的冰冷屏障。她感到一种陌生的羞耻,仿佛自己伸出去的手是一种不自量力的冒犯,一个拙劣而令人厌烦的笑话。
她跑回了自己靠窗的小床边,小小的拳头攥得死紧,指甲嵌进肉里也不觉得疼,只觉得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像一块脏污的抹布,紧紧地捂在了心口,闷得她喘不过气。
又比如。某一个暮霭沉沉的傍晚放学。巷子口那颗歪脖子老槐树投下鬼魅般的影子。她低着头慢慢地往前走,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抬眼时,正好看到前面十几米远的地方,许涛和班上几个男生勾肩搭背地走着,传来一阵少年肆无忌惮的说笑打闹声。隔着人群蒸腾的热浪和飞扬的灰尘,那声音遥远又模糊。
许涛就在那群人中间。他只是稍微侧了一下头,目光似乎漫不经心地扫了过来,掠过她——像掠过一根电线杆,一颗路边的石子,一片飘过的树叶,没有任何一丝能称之为“交流”的痕迹。他的脸在同伴笑声的掩映下毫无表情,没有任何停顿,视线毫无波澜地移开,重新落回前面一个男生的肩膀上,似乎还因为同伴的一句笑话而扯了扯嘴角。然后他们就那样,勾搭着,说笑着,与她擦身而过,很快消失在巷子深处的暮色里。
晚风里还残留着他们身上那股汗水和青春躁动混杂的气息,很淡,却比巷子口垃圾堆散发的恶臭更让许琳琳窒息。她独自站在昏暗下来的、空无一人的巷子中间,书包带子深深地勒进肩肉里,周围的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自己鼓噪的心跳和血液冲刷耳膜的尖啸。喉咙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像被遗弃在荒野中央。
最初的僵硬和不适应,在每一次无声的擦肩、每一次故意的视而不见、每一次冷硬的拒绝之后,被一遍遍冲刷、打磨,最终沉淀下来,变成一种彻底的、坚硬的、令人绝望的默契。他们成了屋檐下最合拍的陌生人。
饭桌上,永远只听到筷子与碗沿碰撞的清脆声响,咀嚼声压抑得像被湿布捂着。眼神偶尔会碰到一起,却又在瞬间各自弹开,仿佛对方身上布满倒刺。需要传递东西?一把盐,一支笔——总有办法让它被放下,被推到某个位置,绝不会让指尖发生任何一点不必要的接触。每一次可能的触碰都会引发一种细小的、电流窜过般的战栗,一种混合着难堪和排斥的紧张。
五年了。一千八百多个日子。那扇沟通的门,从未有过开启的缝隙。
回忆和现实交错,让窗外的雨声显得有些失真。许琳琳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仿佛要搓掉那无处不在、浸透每一寸空气的寒意。她看着窗上被雨水冲刷得歪歪扭扭的自己,十三岁的脸庞倒映在那片模糊的水光里,眼神空洞又倔强。
厨房传来脚步声,很沉,带着摇晃的拖沓。是爸爸。门被拉开,一股浓烈呛人的酒气先于他沉重臃肿的身形撞了进来。他眼神浑浊,扶着门框,视线迟钝地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游移了一圈。许涛正站在靠近厨房的角落,沉默地搅动着锅铲,锅里的面条糊成一坨,散发着一股煳味。
爸爸的目光扫过儿子忙碌的背影,又扫过窗边站着的、像小树一样纤细安静的许琳琳。他的嘴唇似乎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种含混的咕噜声,像是在积攒词语。空气凝滞了一瞬。许琳琳全身的肌肉都不自觉地绷紧了,目光紧盯着爸爸那张布满胡茬、被酒精浸染得肿胀松弛的脸,试图从他浑浊的瞳孔里读出一丝即将出口的信息。她需要一点证明,一点能将她和这冰冷深渊里另一个人强行绑定的证明。
然而,那点微弱的声响咽了回去。爸爸最终只是摆了摆手,那动作沉重无力,如同驱赶一只无形的苍蝇。喉咙里滚出来的,只有一串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咕哝。没有称呼,没有名字,没有任何指向。他拖着脚步,摇摇晃晃地向屋里唯一那张蒙着油垢的桌子走去,佝偻的背影被厨房里油腻的灯光拉长,投在地上,像一道移动的、没有面目的灰影。
锅铲撞击锅壁的声音停了。许琳琳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爸爸佝偻的背影,似乎想在那片麻木的灰色里找出一个焦点。她需要一根绳索,哪怕是一根连接噩梦也好过永无止境的孤身沉浮。她等着,那声模糊的咕哝被酒精泡得变形,散在空气里像一块即将沉没的破船板,抓不住半分。
父亲沉重地把自己砸进那张嘎吱作响的旧椅子,深陷的眼窝投向窗外,仿佛能穿透雨幕看到某个他们无法抵达的虚空。屋子里只剩下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以及酒精缓慢发酵般的死寂。
许琳琳的目光终于缓缓地、极其艰涩地从父亲那边转开,转向那个逼仄角落里依旧沉默的身影——她的哥哥。
许涛已经把糊了的面条盛进了一个豁口的旧瓷碗里,锅底粘着厚厚一层焦黑的面疙瘩,粘稠地往下淌。他没有看任何人,仿佛眼前这碗糊掉的面条就是他整个世界的中心。少年瘦削的侧脸在油腻的灯光下绷得很紧,下颌线像被刀锋削过,倔强地抵向颈窝。沾着污渍的T恤短袖下,突出的肩胛骨清晰得像两块薄薄的青白色岩石,似乎下一秒就要刺破那层薄薄的布料。他的手臂线条还带着属于少年的纤细,握着碗沿的指节却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攥着的不是碗,而是某种沉重的、无法宣之于口的东西。
他就那样端着那碗散发着苦焦气味的面条,一步一步走向父亲。脚下的水泥地面似乎带着隐形的粘性,拖慢了他移动的速度。他的后背挺得很直,却又微微紧绷着,像一张拉满到极限、随时可能绷断的弓。那短短的几步路,竟走得缓慢无比。终于到了桌前,他没有放下碗,也没有开口,只是将那只碗在蒙着油垢和灰尘的桌面上往前一推。动作里没有一点亲昵的意味,更像是在完成一项必须执行却极其厌恶的任务。
那只豁了口的旧瓷碗在油腻的桌面上轻轻滑行了一小段距离,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最终停在父亲低垂的眼皮底下。面条软塌塌地糊着,散发着令人作呕的煳味。
做完这一切,许涛一秒都没有停留。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大得带起一股小小的风。他径直朝着门口走去,脚步又快又急,像是要逃离一个充满瘴气的洞穴。在拉开门的那一刻,他没有看妹妹一眼。但那道擦身而过的风,夹带着少年奔跑过后的汗气、劣质洗衣粉的涩味、还有那碗面条残留的苦焦气,劈头盖脸地罩了过来。那风又冷又硬,带着被撕扯过的毛边。
门轴发出轻微的呻吟,在他身后合拢了。带走了那个绷紧如弓的身影,却留下了更尖锐的死寂。
许琳琳一个人站在原地。额角的碎发被哥哥带起的那股风撩乱,轻轻拂过眼皮,一种细微的痒。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更大,更密集了,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像是在催促什么。厨房角落里,那口糊掉了面条的旧铁锅还冒着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热气,很快就被屋子里的寒意吞噬殆尽。
空气中还残留着那少年带着汗的冷风刮过皮肤的感觉,像钝刀子割开一道细缝,露出底下被掩埋了五年的东西——那些关于碘酒和蝉鸣的碎片,那“哥哥吹吹就不疼”的柔软呢喃,在深不见底的寒潭里一闪而过,碎成无数片冰凉扎手的锋锐冰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