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风带着料峭寒意,刮过奉天殿的琉璃瓦檐,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旋即消散在朱红宫墙间。
季淑妃端着描金缠枝莲纹食盒,往奉天殿而来。
这已是她连续第七日踏往奉天殿的路,殿外侍立的太监们交换着隐晦的目光,却无人敢上前阻拦。
谁都知晓,这位淑妃娘娘近来像是着了魔,日日准时前来,可皇上每次都只是淡淡一句“放下吧”,连食盒都未曾掀开过,更别提多看她一眼,可她偏就执拗。
殿门由太监躬身推开,一股暖融融的龙涎香扑面而来,与她身上的冷香撞在一起,显得格格不入。
季淑妃敛衽盈盈下拜,鬓边的赤金步摇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她将食盒小心翼翼地放在御案一角,唇角扬起恰到好处的温婉弧度,声音柔得像浸了蜜:“皇上,臣妾听闻陛下近日为朝政操劳,夜不能寐,特意用文火慢炖了冰糖燕窝,取其清润滋补之效,还请陛下趁热用些。”
朱棣从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抬起头,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不过一瞬,随即便又落回了手中的文书上,“爱妃辛苦了,若无事便退下吧。”
季淑妃垂首立在原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锦绣纹样里,尖锐的痛感让她稍稍稳住了险些失态的身形。
她多么希望,他能多问一句燕窝的火候,或是随口关心一句她的近况。可这位九五之尊,连多余的一瞥都吝于给予,那份疏离,比寒冬的冰雪更令人刺骨。
“臣妾告退……”淑妃勉强维持着端庄得体的微笑,双肩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一步步退出殿外。
朱棣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
他并非不知季淑妃的心思,她性子本就带着几分跋扈,入府多年,所求不过是他的几分宠爱。可这些日子,她的举止实在反常,那份小心翼翼的敬畏尚可理解,可她眼底深藏的恐惧,还有那欲言又止的试探,分明超出了寻常争宠的范畴,倒像是藏着掖着什么。
就在季淑妃的裙裾即将踏出殿门的瞬间,朱棣忽然开口,“淑妃。”
“陛下!”季淑妃笑颜灿烂,猛地回头,眼中瞬间迸发出异常明亮的光彩。
朱棣凝视着她过于激动的反应,沉稳如旧,“往后若无要事,不必常来奉天殿。此处乃朝廷重地,你一介女流,终究不便。”
短短一句话,如同一盆冰水,浇灭了季淑妃眼中所有的光亮。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堵住一般,最终只能深深一礼,声音细若蚊蚋:“臣妾……明白了。”
淑妃失魂落魄地沿着甬道往回走,冷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一般割得生疼。
廊下两个宫女正低头窃窃私语,声音压得极低,却还是顺着风飘进了她的耳中:
“听说皇上前几日特意让人去应天府,调了好些年前的旧卷宗呢……”
“可不是嘛,听说是高甫明当年经手的案子,都快积灰了,不知皇上突然查这个做什么……”
“高甫明”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季淑妃耳边炸响,震得她浑身一颤,脚下一个踉跄,手中的描金食盒“哐当”一声摔落在地,精致的白瓷碗瞬间碎成数片。
宫女们惊愕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她身上,季淑妃却顾不上这满地狼藉,也顾不上整理散乱的鬓发,提起裙摆,跌跌撞撞地往自己的寝宫跑去。
珠钗在奔跑中纷纷散落,青丝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往日的端庄华贵荡然无存,只剩下极致的恐慌。
“砰”的一声,寝殿的朱门被她死死关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像是刚从一场生死追逐中逃脱。
“她说了……她一定说了……”季淑妃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在殿内来回踱步,绣着鸾鸟纹样的锦鞋踩在青砖上,发出急促而杂乱的声响,
“柳如眉一定把一切都告诉皇上了!”
对,一定是这样!今时不同往日,她圣眷正浓,诞下皇嗣是迟早的事,而自己的煜儿,便是她最大的威胁!除去她们母子二人,对她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有个疯狂的念头在心底滋生蔓延,几乎要吞噬淑妃的理智。
可念头刚起,淑妃就被更深的恐惧死死压住。
她想起当年在燕王府,不过是用蚂蟥算计了柳如眉一次,就闹得人仰马翻。最后若不是仗着自己是洪武帝钦点的王妃,名载玉牒,燕王为顾全大局,只将她囚禁地牢以示惩戒,她恐怕早已性命不保。
可如今……昔日的燕王已是九五之尊,手握生杀大权。皇权之下,要她一个妃嫔的性命,如同碾死一只蝼蚁。更何况新帝登基以来,展现出的雷霆手腕令人胆寒,建文遗臣被成片清洗,铁铉在殿前被凌迟碎剐,方孝孺被诛十族……
朝廷内外,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她的身世,本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若是被皇帝知道,别说护住煜儿,就连她自己,恐怕都要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若再让皇上察觉她再次动了歪念……
“不——”季淑妃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双腿一软,瘫软在地。
“娘亲?”稚嫩的声音响起,朱高煜抱着他那只不离身的五色皮球跑了进来。
看到母亲瘫坐在地上,发丝凌乱,神色凄厉,吓得立刻丢开皮球,怯生生地跑过去,小手轻轻拉着她的衣袖。
季淑妃猛地回过神,一把将儿子紧紧搂进怀里,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她的声音嘶哑得可怕,带着濒临崩溃的绝望:“煜儿,我的煜儿!”
淑妃用力抱着怀中温热的小小身躯,仿佛抱着此生唯一的救赎,“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娘亲就算拼了这条命,也一定会护住你!谁都不能伤害你!”
……
西宫内,暖炉里上好的银丝炭燃得正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玫瑰暖香。
楚楚对着案上的三个紫檀锦盒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盒沿的雕花。
锦盒敞开着,里面的三样物件在午后透过窗棂的阳光下,泛着截然不同的光泽。
左轮手枪依旧乌黑锃亮,冰冷的金属表面映出她模糊的身影,枪身的刻痕还残留着岁月的痕迹;那个被小玩子用来恶作剧的声控娃娃,胸前的番茄酱痕迹早已干涸发暗,变成了深褐色的污渍;而那副手铐,链条连接处已然生锈发涩,当年被匆忙丢弃时弄乱的结,如今早已成了死结,再也解不开。
指尖轻轻抚过枪身的刻痕,她恍惚间又回到了那个神秘的夜晚。
展览馆的月色,游梦仙枕上流转的微光,小玩子咋咋呼呼的笑声,然后是天旋地转的黑暗,耳边呼啸的风声……
再醒来时,已是六百年前的大明皇宫,身边是陌生的侍卫,而她,成了人人喊打的刺客。
楚楚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声控娃娃的脸颊,声音带着难以言说的苦涩与怅然:“笑啊,你怎么不笑了?你不是笑得最开心吗?”
记忆里,这娃娃只要一碰到,就会发出咯咯的笑声,吵得人不得安宁。
楚楚转而拿起那副手铐,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来,让她本能地做出了标准的持铐姿势,指尖熟练地摸索着锁孔,随即又自嘲地苦笑摇头:“还有你,你现在跟个装饰品有什么区别?”
想起香港警局的规定,楚楚轻声呢喃,语气里满是无奈,“回去后我就给警局写报告,告诉他们手铐钥匙由狱司保管是一件多么不合理的事!不然哪会像现在这样,连自己的东西都解不开……”
“还回去?回不去了,你还想回哪儿去?”小玩子银铃般的声音仿佛又在耳畔响起,带着几分狡黠与戏谑,却像一把锋利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她压抑已久的情感闸门。
愤怒、委屈、不甘、孤独……种种情绪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瞬间将她淹没。
她在这里孤零零的,像一个异类,所有的秘密都只能深埋心底,所有的思念都无处安放。朱棣的探究目光让她惶恐,这个看似繁华的大明皇宫,于她而言,就好像是一个没有归属感的牢笼。
楚楚猛地抓起那个番茄娃娃,积攒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狠狠地将娃娃向地上摔去!
“砰”的一声闷响,娃娃撞在金砖上,又弹了起来。
恰在此时,一个小宫女端着描金茶盏,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
本想给娘娘添些茶水,冷不防被迎面飞来的娃娃砸个正着,茶盏“哐当”一声摔落在地,滚烫的茶水溅到了小宫女的手背上,瞬间红了一片。
“娘娘息怒!”小宫女吓得脸色惨白,慌忙跪倒在地,身子瑟瑟发抖,连手上的疼痛都忘了顾。
楚楚猛地回过神,看着地上的一片狼藉,还有小宫女惊恐的表情和手背上的红痕,心中的怒火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歉意与懊恼。
她怎么会失控到这个地步?
“对不起,是我不好。”楚楚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那惊魂未定的小宫女,声音带着愧疚,“我不是跟你发脾气,我只是心情不好……吓到你了。”
她转头吩咐门外的宫女,“快去找些烫伤药来,给她敷上。”
在宫女们错愕的目光中,楚楚独自转身离开了西宫。
“我自己出去走走,都别跟着。”她需要透透气,需要一个地方,让她能暂时卸下所有的伪装与疲惫。
初冬的御花园一片萧索。湖水泛着清冷的波光,倒映着岸边光秃秃的柳枝,假山石上枯黄的藤蔓在寒风中瑟瑟作响,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风刮在脸上,带着刺骨的寒意,让楚楚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她在湖心亭中坐下,冰凉的石凳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寒意,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身子。
望着湖面泛着的层层涟漪,那些无法言说的秘密,还有这个永远隔着一层纱的世界……一切都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与迷茫。
就在这时,一个五色皮球顺着湖水缓缓漂来,最终停在了亭边的石阶下,轻轻晃动着。
楚楚歪了歪头,觉得这皮球有些眼熟。凝神想了半晌,才想起这是朱高煜的心爱之物,那孩子向来爱不释手,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球在,人去哪儿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突然涌上心头,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楚楚猛地站起身,目光急切地扫过湖面,心脏狂跳不止。
果然,在离亭子不远处的湖水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挣扎,浅色的衣袍在水中散开,孩子的头时不时露出水面,发出微弱的呼救声,很快又被湖水淹没,看得人心惊胆战。
“煜儿!”楚楚心头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高声呼救,声音因急切而带着颤抖。
湖边空无一人,寒风中只有她的呼救声在回荡。眼看那小小的身影挣扎得越来越微弱,她来不及多想,毫不犹豫地提起裙摆,纵身跳入了冰冷刺骨的湖水中。
湖水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她,像无数根冰针刺入肌肤,冻得她牙关打颤,四肢几乎僵硬。
可看着不远处即将沉入水中的孩子,她还是咬紧牙关,奋力向那个小小的身影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