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暖阁,暖意瞬间裹住周身。
地面铺着厚厚的羊绒毯,踩上去软得像踩在云端,墙角的银丝炭炉燃得正旺,将空气烘得暖融融的。
靠墙的梨花木架上,早已叠好成套的素色软缎浴衣,衣料细滑得能映出光,旁边的小几上摆着冰镇的葡萄与蜜渍青梅,擦拭用的锦帕浸过温水,叠得方方正正。
小平领着两个伶俐的宫女上前,先替楚楚解下发间的那支嵌珠金凤钗,又伸手拢住散落的碎发,用玉梳轻轻梳顺,笑着说道:“娘娘,等会儿泡了汤泉,您这身子定能松快不少,都说‘温泉水滑洗凝脂’,您泡完皮肤肯定更嫩,比这金步摇上的珠子还亮。”
楚楚正抬着胳膊,任由另一个宫女解着腰间的玉带,听到小平的话,她动作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茫然:“什么?”
刚解完玉带的宫女正替楚楚脱下紫色外袍,见楚楚疑惑,一时忘了规矩,笑着接话,“娘娘,这是《长恨歌》里的诗呀!就是写杨贵妃在华清池泡温泉的,诗里还说‘芙蓉如面柳如眉’,您看您这柳叶眉,跟诗里写的一模一样,比画儿上的人还好看呢!”
“柳如眉”三个字像道惊雷,在楚楚耳边炸开,这不是朱棣一直唤她的名字吗?
楚楚猛地顿住动作,转头看着那宫女,声音里带着难掩的急切:“你是说,‘柳如眉’是从《长恨歌》里来的?”
那宫女手上的动作没停,依旧耐心地替楚楚叠着外袍,温和地点点头,“是啊娘娘,这是诗里写杨贵妃的。说她‘芙蓉如面柳如眉’,就是夸她脸像芙蓉、眉像柳叶,好看得很,后世的人经常用这句话来夸女子貌美呢。”
楚楚的心沉了沉,又追问,“那你能跟我讲讲这诗吗?”
替楚楚整理浴衣的宫女手上动作顿了顿,眼底明晃晃掠过一丝疑惑,这《长恨歌》连宫外的平头百姓都能随口背两句,街头的说书人还爱讲里面的故事,娘娘怎么会不知道?
那宫女温顺地点点头,一边替楚楚整理着软缎浴衣,一边慢慢讲起唐玄宗与杨贵妃的旧事,从霓裳羽衣舞说到安史之乱,话音渐渐落到马嵬坡,“……后来六军不发,说杨妃是祸水,玄宗没法子,只能赐了她三尺白绫……”
“别讲了!”小平突然出声打断,脸色瞬间变了,主子刚知道名字的渊源,哪能听这种不吉利的结局?
小平刚要上前拦着,殿外已传来带着寒意的男声:“多嘴。”
珠帘被内侍打起,朱棣大步走进来,目光扫过那宫女,眼底的沉冷让整个暖阁的温度都降了几分。
朱棣的视线第一时间落在楚楚身上,此刻楚楚正立在软榻旁,柳眉微蹙,脸色透着几分戚然,连指尖都轻轻攥着,像被什么事扰了心神。
一时间,内殿外殿的宫人全吓得跪了一地,方才讲故事的宫婢更是把头埋得贴紧地面,脊背抖得像筛糠。
往日里,只要西宫娘娘带着笑,陛下的心情就不会差,可今日娘娘绷着脸,陛下周身的寒意竟比冬日的风雪还重。
楚楚太清楚这宫里的规矩,上位者对下人有生杀予夺的权,宫人于他们而言,不过是顺手的物件,腻了、碍眼了,换一批便是。
楚楚连忙上前一步,声音柔缓地拦在宫婢身前,“你别吓到她,是我缠着要听故事的,跟她无关。”
朱棣的眉峰依旧拧着,喉间轻吐一口气,语气却没了方才的厉色,“下去。”
那宫婢得了赦令,连磕两个头,爬起来慌慌地退了出去,脚步声都透着仓皇。
殿内只剩两人,朱棣见楚楚仍沉着脸,心底先软了半截,上前想揽她,又怕她抗拒,只低声问:“可是听了故事,多想了?”
“没有多想。”楚楚的声音带着几分悲戚,“我只是觉得杨贵妃可怜,被自己信任的帝王赐死在马嵬坡,那一刻她该多无助。”
朱棣终于伸手将楚楚拥进怀里,掌心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像在安抚受惊的人,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你不是杨贵妃,我也不是那昏聩的玄宗,绝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楚楚在他怀里动了动,抬头看他:“朱棣,我有名字的,我叫张楚楚。”
楚楚不明白,自己明明说过好几次,他为什么还执着于“如眉”。
朱棣的指尖收紧,将楚楚的手裹在掌心缓缓摩挲,指腹蹭过她的指节,眼底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
朱棣总想起那晚她说到“我叫张楚楚”时的决绝,眼神亮得像淬了光,没有半分含糊。这种感觉让朱棣下意识觉得她在一点点剥离他赋予的“柳如眉”,或许会有朝一日,张楚楚会连带着这宫里的一切,连带着他都推开。
“我知道你叫张楚楚,”朱棣的声音沉了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可‘如眉’这二字,在我心里,比什么都重要。”
这名字是他遇到她时,给她的第一个印记,他攥得紧,根本没法放手。
楚楚看着他眼底那点藏不住的执拗,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罢了,他既认死了这个名字,眼下争执也没意义。
朱棣见楚楚没再反驳,紧绷的肩线松了些,伸手替她理了理垂在颊边的碎发,语气软下来,道:“别再想那些烦心事了。这汤泉是从后山引下来的活泉,昼夜都是温热的,泡一泡,你这连日紧绷的身子,定能松快不少。”
暖阁后的汤泉池极大,池壁由汉白玉砌成,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玉壁上映出细碎的光。
池底铺着圆润的雨花石,踩上去带着温温的痒意。温泉水从池边的石雕龙口中缓缓流出,带着袅袅的白雾,将整个池子笼在一片朦胧里,连空气都浸着淡淡的硫磺香气。
池边的软榻铺着蜀锦垫子,小桌上摆着冰镇的葡萄与雕花银壶,暖炉里的银丝炭燃得正旺,将屋子烘得暖融融的,一丝寒气都透不进来。
楚楚褪去衣物,缓步走向汤泉池。
脚刚触到池底的雨花石,温温的暖意便顺着足底漫上来,温泉水刚刚没过腰腹,温度不烫不凉,恰好裹住周身,连带着连日攒下的寒气都被驱散了。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硫磺香,混着暖阁里银丝炭的暖意,竟让人有些昏昏欲睡。连日来因画图纸而紧绷的肩颈,在温水的包裹下渐渐放松,带着指尖的酸胀也轻了不少。
楚楚转过身,背靠着池边的白玉栏杆,栏杆被泉水浸得温热,刚好托住她的后背。
缓缓闭上眼睛,将脸颊贴在微凉的水面上,耳边只剩泉水从石龙口中流出的轻响,还有自己渐渐平缓的心跳声,脑子里那些关于图纸、关于诗句的纷扰,都慢慢淡了下去。
正放松着,耳尖忽然捕捉到门外传来轻浅的脚步声,伴着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楚楚没睁眼,只循着声音方向扬声笑,声音里还带着泡过温泉的慵懒暖意:“小平,这里水温刚刚好,你跟我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