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爱卿免礼。”
比起城门下初见时的瘦削,谌逾如今的体格结实了许多,出落得挺拔有致。一身轻甲尚未卸下,起身时金属碰撞发出的声音为他平添了几分肃杀之气,风尘仆仆的面庞抬起的一瞬,他从永华帝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错愕,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仿佛刚才只是谌逾的错觉。
“北边传来的捷报朕方才阅过了,谌卿,突厥人手里那六辆战车当真是楚国的?”永华帝将手里那封信笺又重新看了一遍,怕漏看了一个字。
“是。”他不假思索回答道:“微臣认为此次楚国来犯,应是早有预谋,且与突厥干系很大。”
“陛下……”永华帝正欲再说什么,但被谌逾抢了先:“微臣有一事禀陛下。”
永华帝有些不知所然:“何事?”
谌逾屈膝行礼:“外面天寒地冻,正下着鹅毛大雪,微臣来时,看见戮国公跪在外面,脸上结出了冰凌,再跪下去,只怕吃不消。”
永华帝闻言面色惊讶:“陈芪呢?陈芪!给朕滚进来!”
“奴才该死!”陈芪推门进来,踉跄着跪在案前。
“朕不是让你将戮国公好生送回府吗!你就是这么送的?”
刚过寅时,魏焘便侯在宫门外等着点卯,寅时三刻宫门大开,司礼监传出陛下因身体不适罢朝的口谕。众人折返后,魏焘径直入了宫,说他前日上奏的折子被陛下驳了回来,他今日一定要见到陛下,在御书房外让陈芪传话。
魏焘上奏的是请命出征南疆的事,他年近花甲,本该颐养天年,李赟批注:“魏公忠义之心不朽,朕心甚慰,万请珍视玉体,乃我大鄢之福。”
永华帝认为此事没有商讨的必要,便命陈芪将其遣回,没想到魏焘竟做到如此地步。
左右永华帝不打算见他,陈芪先是劝了魏焘半晌,正束手无策准备向永华帝禀明的时候,碰上了谌逾和柳笙。
永华帝脸上愠怒难掩,黄氅下露出的半截手臂瘦骨嶙峋,他站起身来,谌逾才看出他比起登基时个子抽长了不少,显得更单薄了,但眉宇间气质轩昂,到底是天子。
永华帝快步走出御书房,陈芪慌慌张张地拿大氅追赶着给他披上,谌逾和柳笙也紧随其后。
雪太大,魏焘俨然成了一座雪人,永华帝又气又无奈,躬身去搀扶魏焘。
“请陛下应允老臣出征!”魏焘没有起身,反而以头抢地。
“魏公这是做什么?威胁朕吗?”永华帝不明白,大鄢又不是只有他一个武将,到这个年纪了,还是赤子之心吗?
“老臣不敢!老臣有罪!”魏焘嘶哑低沉的破碎声音中带着坚韧。
“有罪?魏公为我大鄢开疆拓土、驱逐贼寇,数十年与黄沙相伴,连家室都未曾安立,魏公有何罪?”永华帝的声音散播在寒冷的空气里,带着些不易察觉的隐忍。
魏焘没有言语,也没有起身。
“罢了罢了,朕即刻就让柳笙起草诏令,谌逾跟您同去南疆。”
“罪臣谢陛下体恤!”
“您若真是在御书房门口跪出个好歹,朕才是千古罪人。”
谌逾眼疾手快,上前将魏焘搀扶了起来,抬眼时瞥见永华帝面色苍白,茫茫大雪中也衬不出半点好气色,他比戮国公更难消受这风雪天气……
原本就是要商讨南疆一事,既然魏焘坚持要南下,便一起去了御书房,陈芪则侯在外面。
永华帝忍着不适,将桌案上的两封信件递给几人过目,声音沙哑道:“两位爱卿与穆将军关系非同寻常,想必认得穆将军的字,或许也更熟悉穆将军的行事风格,依二位之见,这信可有不妥?”
柳笙担任御前待诏已有半载,这些信件永华帝已授予他看过。“秉陛下,第一封信确实是穆大哥的字,只是大哥身边这位女将士方锦秋,我二人都不认识,尚看不出真伪。”
谌逾思索着:“信中似是有意略过有效军情信息,且邀功之意颇深,之前粮草无缘无故走水,多半是被人有意为之,如果真的是在穆大哥失踪后,这位女将士传递的信息,那她很有可能就是内贼!”
“不可能!”魏焘激动道。
“魏公何出此言?”永华帝露出诧异神情。
“老臣见过这女子,一身正气,绝无可能通敌叛国!”魏焘肯定道。
谌逾回想起初见方锦秋的印象:“天都一战,此女子肯将生死置之度外,确实不像通敌之人。”
“仅凭一眼,如何看得出人之本性呢?如今楚国与突厥沆瀣一气,穆将军夜袭遭伏,大营无首!楚军不日将越过长泷关的天堑,攻上我军大营,咳咳咳……”永华帝说话间,忍不住咳出声来。“此事,尚有千头万绪,谌卿,朕将你召回,是要你在楚军越过天堑之前,先一步抵达长泷关,集结兵马,暂代穆将军一职。”
谌逾行礼:“遵旨,臣愿赴南疆前线,背水一战!”
“好!那戮国公,就请您……坐镇军中,以振全军士气,您是最后一道防线,也是前线士兵的坚实后盾。”
魏焘:“老臣遵旨,绝不让长泷关沦陷。”
永华帝点点头,以示欣慰:“二位请起身吧,突厥上次没讨到好,势必不会罢休,谌卿,西北边防有何需求,尽管开口!”
谌逾答:“西北大营中有廖大帅坐镇,麾下守备军八千有余,训练有素,其中铁甲骑兵一千,装甲兵三千,战车七十,武器粮草充足,无需担忧。”
永华帝登基以来,突厥一直是心头大患,国库最空虚的时候,也都将最好的物资先送到西北大营,唯恐给突厥人撕开口子的机会,天都悲剧再次重演。
“廖铭大哥可还安好?”永华帝询问道。
廖铭比永华帝年长五岁,是长公主与漕运督司廖崇晖之子,廖家也是当年的太子党中唯一的世家。天羑城一战,病秧子静王能够一路披荆斩棘,多亏廖铭这位少年战神!
谌逾笑道:“廖大帅每天像打了鸡血一样活蹦乱跳着呢!臣这一年多在大营里跟着廖大帅历练,学习了不少。”
永华帝苍白的脸上罕见地露出笑容:“等战事缓过来,让廖大哥也回家看看。柳卿,朕打算去一趟楼兰,见一下鄯善王,你与朕同去。”
众人从御书房离开时已接近辰时,战事不敢耽搁,立即各自动身了。
……
而此时,楚国的军营大帐里,一个戴着狼图腾面具的年轻男子正躺在温香软玉里,手里把玩着楚国本打算送到邺都宫廷内的琉璃盏,口中说着蹩脚的汉话:
“这次能够一举扳倒中原人的将军,可真是多亏了阁下为我们助力。”说着,左手探上身旁女子白皙的脖颈,来回刮蹭。
女子面带绯红,羞答答撇过脸去,惹得男子一阵欢笑声。
“李赟登基后,西北的边防固若金汤,狼王一直想从北边打开口子,哼,都是徒劳罢了。”说话的男人带着幂篱,汉话流利。
“阁下这张嘴,说话可真是难听!”
戴面具的男子正是突厥狼王骨咄禄的小儿子默啜特勤。
数日前,这个戴着幂篱的神秘男子与楚国世子谯云骁一起出现在突厥的汗廷上。
“狼王,我们此次是带着诚意前来,请随我到金帐外。”谯云骁率先开口。
众人随他走到外面,看见几个庞然大物一齐滚滚而来,发出轰隆隆的巨响。
“是中原人的车!”有人惊叫,众人戒备地操起武器,对准了谯云骁二人。
谯云骁:“别误会!这是楚国的车,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将它们献给狼王,请笑纳。”
幂篱下的神秘男子开口:“这几辆车经过装改,耐磨、防护、攻击性都比中原人的车更强,这是我们的见面礼。”男子扫视了一下对着自己的各种武器,又看向狼王:“骨咄禄可汗,这便是您的待客之道吗?”
狼王向前踱了几步:“我不懂中原人的待客之道!我也不记得我邀请过你们,你们擅自闯入我们的家园,用中原人的话说,叫不请自来!”
“但我们今天是来帮助您的,自去年春天您被廖铭杀回老家,他现在守在坠云山快两年了,狼王,没想到您这么能忍。”戴幂篱的男子话音刚落,便被一把大刀架在了脖子上。
持刀的人正是默啜特勤。
幂篱下的男子大笑讥讽:“哈哈哈,想必狼王也不想当什么忍者!我们能助狼王一臂之力,攻入中原!”
之后楚国便抱上了突厥这条大腿。
默啜抓着身边女子的手喂了自己一颗葡萄:“当时多有得罪,所以我们听了阁下的建议,您说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另……”
“另辟蹊径,既然北边难攻,那就在南边给您开条道!”幂篱下的男子勾起唇角。
默啜大笑起来:“你是我见过最讨厌中原人的中原人!哈哈哈哈!你打算什么时候杀掉那个中原将军?他身边的那个男人好歹为我们提供了很多情报,你下手也太利索了。”
“默啜特勤,你什么时候开始有怜悯这种东西了?”
默啜温柔地捧起身边女子的脸,“一个臭哄哄的汉子,我怜悯他干什么?我只怜悯美丽的姑娘。”
默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手顿了顿:“说起姑娘,那个中原军营里的女人被你杀掉了吗?”
“差一点就被我亲手杀掉了,但是她从长泷关的峭壁上掉下去了。”幂篱下的男子饮下酒,抿了抿唇。
默啜:“真是可惜,是个漂亮的姑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