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头在第七次漫过礁石时终于褪去血色。亓源数着心跳蹲下,脊骨一节节撞在潮湿的岩壁上。小臂横亘在眼前,咸涩的雾气凝成水珠,顺着眼角蜿蜒成海藻般滑腻的纹路。他忽然想起从前枕头也是这样被泪水泡得浮肿发皱。
指节深深陷进颧骨,十年前龙泉寺的古钟声突然破开记忆的瘴气,小沙弥捧着经卷问他:"小施主为何总盯着檐角铃铛?"
"它明明响着,却像在哭。"那时他尚未学会吞咽哽咽,任童言惊落满树梨花。
砂砾渗潮声裹着蓬莱的星屑涌来时,他听见自己喉骨发出琉璃碎裂的轻响。
他是失败的。
蜷成贝类的弧度,任泪水漫过指缝间。十五道海浪拍岸的间隙里,他数清了,恰如当年躲在假山中,数白云片数,数泪滴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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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四合时,仙岛下起了今春第一场雨。亓源蜷在树虬结的根脉间,听雨滴穿透枝丫的声音。枝干渗出琥珀色的汁液,他忽然疯魔般撕开衣襟,将父亲临终前塞进怀里的护身符掷向树根——褪色的朱砂符咒被树汁浸透,渐渐浮出"燕绥"二字。
雷鸣撕裂天幕的瞬间,亓源终于读懂符咒背面斑驳的卦辞。原来父亲日日摩挲的不是平安咒,而是用燕绥生辰八字炼的招魂幡。雨幕中浮现的虚影不是母亲,是三百六十道往生咒也镇不住的执念。
"父亲...竟是要用我的命...换母亲回来......"他笑着呛出满口腥甜,指尖深深抠进树皮裂缝。腐坏的树木突然剧烈震颤,枯枝暴长成森白骨爪,将漫天雨丝织成吊颈的白绫。
"亓源!"
青龙棍破空而至的刹那,亓源在晃动的视野里看见江淼被雨淋透的眉眼。夜明珠的光晕中,那人惯常轻佻的嘴角抿成直线,枯枝穿透肩胛的剧痛里,他忽然明悟——原来人们都在他人命运的余烬里,捡拾着烧不尽的残骸取暖。
又是一个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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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
东方梦回捻着树木新发的嫩芽,琥珀色汁液自指尖滴入酒盏:"知道为何枯木逢春最动人?"他望着远处练剑的长风,少年每招每式都带着感染天地的热情,"因为绝望里生出的希望,最是淬毒。"
亓源包扎伤口的手微微一颤。昨日他误陷幻境,虽江淼即时来到,可总归伤着。他闻见身后传来熟悉的酒气。
江淼的青龙棍挑着半壶醉仙酿,映出他袖口新添的花瓣:"东方酿了百年的酒,敢不敢尝?"
咸涩的海风中,亓源就着江淼的手饮下烈酒。酒液入喉的刹那,他看见幻境中十五岁的自己站在梨树下,而父亲正将画着招魂阵的平安符塞进他怀中。这一次他没有挣扎,只是轻轻抱住虚空中颤抖的身影:"源儿不孝,不能替您留住春天。"
因为幻境都是假的,而从前父亲的爱是真实存在的。
翌日清晨,仙岛最高处的礁石上多了一道剑痕。长风说那是《溯光诀》第九重才能刻下的往生印,东方梦回却望着枯木新发的绿芽喃喃:"哪有什么往生,不过是活着的人给自己喂的麻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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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汐吞没了第十八个纸船,长风终于练成《溯光诀》,灼目剑光惊醒了亓源。东方梦回站在最高处望着剑影消失在天际,目中映出故人影子。
亓源在剑光听见小桃的声音混在海风里:"少爷,今年的桃花羹,要不要多放半勺糖?"
潮声吞没了远行的舟楫。江淼在仙桃树下挖出第九坛醉仙酿时,灵均正踩着满地剑谱叠纸鸢。东方梦回的声音混着酒气飘落:“《溯光诀》练至九重,可见逝者残念。”
月光突然变得粘稠,亓源的手指关节发白。父亲临终前紧攥床幔的褶皱,母亲画像上晕开的墨渍,小桃未完成的山水长卷,都在酒液中浮沉。他想学《溯光诀》,东方梦回这次没有拒绝:“若你学成见残念,释然往事自然极好。”
潮汐第七次涨落那日,仙岛西南角的梨树开了第一朵花。亓源在树下舞剑,剑气搅碎的花瓣凝成模糊人影。江淼归来时,正撞见他以血饲剑,三千青丝尽染梨白。
“值得么?”江淼的青龙棍拦下第一百零八式杀招,“即便见到残影,也不过是......”
“蜉蝣撼树?”亓源割断一缕白发系上枝头,“你看这梨树——”,他咳着血笑起来,“朽木逢春时,何曾问过值不值得?”
海雾漫过刻满剑痕的礁石,淹没了未完的对话。
海岛的黎明来得猝不及防。亓源枕着花香睁开眼时,晨曦正穿透枝叶。他忽然想起离府那日,青石板路上积雨倒映的飞燕——原来有些告别,早在相见时就写好了谶语。海风掠过不再结果的老树,将最后一瓣梨花送往归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