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的霉味里混着电子阅览室的臭氧,我把《风城晚报》合订本摊在窗台。阳光穿过百叶窗,在2013年6月17日的头版烙下栅格状阴影。照片里戴安全帽的女人正在焊接钢架,火星坠落的轨迹与新闻标题形成对角线——《先锋艺术家林穗启动"城市声带"计划》。
过期期刊区藏着城市的记忆。我掀开2014年《城市建筑》的塑料封皮,林穗女士的专访页已泛起茶渍。照片里她站在烂尾楼地基前,安全帽下露出几缕不服帖的栗色头发。
“所有人都说这是工业废料。”她指着身后扭曲的钢筋丛林,采访标题是《给混凝土以心跳》。我摩挲着页脚泛潮的油墨,纸面上飘着市民的争吵。“留着多危险,早该拆了!”配图是去年暴雨时空塔掉落的装饰钢管,插在绿化带里像柄断剑。
“同学,闭馆前记得还到三号柜。”管理员敲了敲我面前的金属书架,震落某本《建筑结构学报》里夹着的施工许可证复印件。泛黄的A4纸上,“林穗”的签名比速写本上的更遒劲,批准日期栏盖着已注销的公章。
我在手机地图标记出第七个坐标——城中村打印店的地址与施工许可证上的监理单位重合。论坛里2001年的帖子正在缓存中加载:"中心大厦监理方被扒皮!违规使用海砂实锤!"配图是混凝土检测报告,氯离子含量超标数值被红色马克笔圈成蜂巢。
艺术楼档案室的门锁生了绿锈。我用校园卡划开缝隙时,防盗链发出暗房裁纸刀的嘶鸣。积灰的毕业生作品集里,2003届雕塑系的毕业设计照片正在褪色:林穗的《孕》用钢筋编织成子宫形态,评审意见栏贴着“结构激进,不予展出”的批条。
老旧论坛匿名区加载出新的回帖:“听说当时塔上死了人,振业公司才停止建造空塔的。”附件是份扫描版的会议纪要,参会人员签名栏的"全振业"三个字力透纸背。我闹钟突然构建出一个穿高定西装的男人——他点火抽烟时,袖扣闪过的冷光与安全帽上的反光贴如出一辙。
今天我特意请假来到空塔,暴雨冲刷着钢架上的自喷漆标语。我蹲在二十二层收集混凝土样本时,发现某根承重柱的裂缝里嵌着褪色的工牌——"城市声带"项目组 林穗 总工程师。塑料牌背面的电子屏仍显示着2015年9月2日15:47,最后时刻的湿度值停留在97%RH。
探照灯突然亮如白昼。我摸着消防梯上深深浅浅的手印,防滑纹正在时间的侵蚀下脱落。当无人机掠过塔顶眼窝时,我忽然看清金属内壁上刻着的诗句——“当混凝土的心脏停跳,空塔成为城市永恒的听诊器。”
便利店的冷气扑灭暴雨的余温时,殷梓菲的香水味已经浸透第三排货架。她斜倚在关东煮机旁,指尖的烟灰差点落在在鲣鱼汤里。
“我要听现场版。”她敲了敲我面前的收银台,指甲盖上的裂纹像空塔钢筋的细小裂缝,“就现在。”
我把《蜂拥》笔记本合上,刚收集的混凝土样本还在裤袋里发烫:“我说过这里不能抽烟,而且工作时间不允许做无关的事。”
她突然掀开吉他包的拉链,琴颈撞在扫描枪上发出刺耳鸣响:“那就辞职。”孔雀蓝的美甲划过琴弦,奏出变调的《致爱丽丝》,“你在这破地方打工,不就是为了攒钱找你的所谓理想?”
流浪猫从促销堆头后探出头,胡须沾着融化的酱汁。琴包上眼线笔的字迹保质期并不长,我看着那一圈黑乎乎的污渍,摇头道:“你想听什么?”
“《爱我别走》会吗?”她将烟头摁灭在易拉罐上,橙汁正在瓶面停留,“还是张震岳的歌。”
当第一个和弦在关东煮的咕嘟声中炸开时,殷梓菲突然按住琴箱:"错了,第二小节要降半音。"
她的呼吸混着薄荷糖的凉意扑在琴弦上,我看着她手腕脉搏,突然发现那里新添了道浅疤,形状像吉他拨片的尖端。当唱到“不要听见你真的说出口”时,她突然抢过拨片,金属边缘在B弦刮出尖锐的颤音。
“你根本弹不出那种感觉!”她扯下脖子上的丝巾缠绕琴头,真丝料子绞进弦轴,“这首歌不是这样的。”
冰柜突然发出警报,冷气漫过我们僵持的手指。我看见她锁骨处的蓝蝶纹身正在颤抖,翅尖的磷粉在节能灯下泛起病态的光泽。流浪猫跃上收银台,将过期的饭团推落在地。
“你希望在你眼前弹奏的人不是我。”我擦掉琴箱上的烟灰,“而是很久以前的某个人。”
殷梓菲显得猝不及防,火红的颜色从脸颊漫向耳垂。她抓过吉他包的瞬间,金属震颤声惊飞了门外避雨的麻雀。
“你以为自己在演救风尘的戏码?”她踹翻促销立牌,二次元代言人的笑脸裂成两半,“这座城里谁不是困在过去的死鬼?”
“ 立牌应该要赔二百。”我平静地把吉他递给她,“我不是你那时遇到的人,以后也不想成为现在的他 。 ”
暴雨再次倾盆而下时,她给我转了五百块钱,拎起吉他,踩着十二公分的高跟消失在夜色里。我蹲下来收拾满地狼藉,还有她忘记带走的汽水。
空塔的钢筋在凌晨的雨中泛着冷光,我蜷缩在三十七层的设备间,指尖摩挲着林穗工牌边缘的毛刺。手机屏幕亮起时,全念发来的消息像枚坠落的焊花:"明天要封塔了。"
清晨的雾霭漫进设备间时,全念正跪坐在工作台前整理找到的艺术家林穗遗物。她将褪色的安全帽轻轻擦拭,防爆手电筒的光斑扫过钢架缝隙,照亮角落里蜷缩的注射器。我站在检修通道的阴影里,看着她将阿司匹林药盒装进密封袋,标签上的日期像暗房计时器般倒数。
“吃早饭吗?”我晃了晃便利店的三明治,塑料袋的窸窣声惊得她手抖。速写本里滑落的诊断书复印件飘到脚边,2015年12月的心脏彩超图像上,左心室壁运动幅度像风中残烛。
她迅速用炭笔盒压住纸张:“明天所有进出口都会严加看管,大概率是进不来了,真快。”
“施工队应该没那么快来吧。”我假装没看见她泛红的眼角,“这座塔对你很重要吗。”
全念整理工具包的手指顿了顿,镁粉从指缝漏下,在晨光中织成蜂巢状的雾。她将林穗的工牌挂回原位,金属撞击声惊醒了通风管里的鸽子:“这座塔已经没什么价值了,拆掉也好。”
“我该去上钢琴课了。”
“你根本不会弹钢琴。”我挡住检修通道,“为什么要对我撒谎呢?”
她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安全帽的系带在颈后勒出红痕。远处塔吊启动的轰鸣声中,我听见她压抑的抽气声,像被钢筋刺穿胸腔的鸽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