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的铁门在身后合拢时,最后一片晚霞正被钢架切割成碎金。全念蹲着将三脚架收进背包,发绳遗落的孔雀蓝在暮色中泛着暗房安全灯的微光。我弯腰去捡,却发现她运动鞋带松开了——那个总是系成蝴蝶结的绳头此刻正蔫蔫地垂在水泥台边缘。
“这周末.…..”她的声音被金属门挤压得细弱,“我想去空塔拍摄,如果你有空的话也可以去,我知道有个小门能进去。”电梯下行按钮亮起的蓝光里,我看到她探过来的眼神。
“嗯,那周末再联系。”
把相机还到器材室,我发现手机里有几条未读读消息,是杜哥发来的。
“抱歉杜老板,刚刚有事耽搁了。还有就是,后面我可能不再驻唱了,不知道有没有一个红色衣服的女人跟你说。”我按下回车键。
没一会杜哥头像旁边就有了红点:“殷梓菲跟你说什么了?就是那个女人。”
“也没说什么,就是让我不要天天去酒吧,影响不太好。”我思考了一会回复。
“晚上你有空来一趟吧,我把前两天的钱结给你。”语音里杜哥像是吸了口烟,“你别不好意思,唱得挺不错的。”
等我到达酒吧,他擦着威士忌杯的手指突然顿住,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沿着他虎口的死皮下滑。凌晨两点的酒吧后厨,油烟机轰鸣声像是给接下来的话打着掩护。
“小孩儿。”他掏出包皱巴巴的红双喜,烟盒上印着某家拆迁公司的logo,“上周殷梓菲的账单,够买你三个月驻唱费。”
我数着酒杯里融化的冰块,听见不锈钢台面传来"咔嗒"轻响——是把老式黄铜钥匙,齿痕间卡着暗红色的酒渍。
“早些年有个吉他手,”杜哥的烟头在黑暗里忽明忽灭,“非说要带她去看富士山。”他忽然扯开领口,锁骨处狰狞的烫伤疤在安全灯下泛着釉光,"这就是她留给我的纪念品。"
“她只是在我那里买过几瓶汽水。”我把工牌转了个面,露出便利店logo,"上周三她多拿了包纸巾,我还从工资里扣了八毛。"
“反正别往火坑里跳。”杜哥给我转了三百块钱,丢下这句话就起身走开了。
便利店的自动门感应器在凌晨三点十七分发出垂死的蜂鸣。我贴着绘有"节约用电"标语的瓷砖墙行走,制服袖口的油渍在监控镜头里泛着冷光。刘姐的交接本摊在收银台,圆珠笔斜插在"冰柜除霜异常"的备注栏,墨迹打湿了上周相同的警告语。
一辆黑色奔驰轿跑碾过减速带时,流浪猫正蜷在关东煮机旁舔舐前爪。等车子开走以后殷梓菲才走进来,她没穿标志性的红裙,oversize卫衣罩着苍白的膝盖,新款匡威踩碎月光投在自动门上的菱形光斑。我数到第三个"欢迎光临"的电子音,她已停在第三排货架末端。
“薄荷糖。”她屈指敲打玻璃柜,指甲盖残留着卸甲水腐蚀的斑痕,声音带着每晚的疲惫“要蓝色铁盒装的那种。”
翻找库存时,我瞥见她卫衣帽子里的头发——与全念截然不同的弧度,像是暗房里曝光的相纸边缘。当她俯身查看保质期时,锁骨处的纹身从领口游出半尾蓝蝶,翅尖磷粉沾着酒吧特有的威士忌泥煤味。
"你们店长没教过要微笑服务?"她突然用糖盒碰了碰收银台,金属撞击声惊醒了打盹的流浪猫。扫码枪红光扫过她眼下的青影,那里细密的纹路让我想起吉他指板的品丝。
“总共九块五。”我把小票递给她,“需要帮您拆开吗?”
她抓住我手腕,体温比冰柜冷凝管更凉:"那天在红鼻子,你盯着我纹身看了十七次。"薄荷糖盒在她掌心旋转,铁皮棱角硌着我虎口的弦茧,"想知道这个图案的故事?"
货架顶端的节能灯管突然频闪,将我们的影子钉在临期食品处理区。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卡带的录音机:“杜哥说……”
流浪猫的尾巴扫落促销立牌,二次元少女的笑脸正对着殷梓菲的蓝蝶纹身。当她用舌尖卷起薄荷糖时,我突然看清糖纸反光的微小划痕——与吉他拨片边缘如出一辙。
“小孩儿。”她突然倾身越过收银台,卫衣布料摩擦着报废商品登记表,“知道为什么便利店冰柜永远维持在-18℃吗?"染成银灰的睫毛扫过我的颧骨,"因为有些东西解冻了会发臭。”
警报器毫无预兆地尖叫起来。殷梓菲后退时带倒了促销堆头,跌落的薯片袋在寂静中炸成苍白烟花。我蹲下收拾残局时,发现她鞋底底粘着半张泛黄的乐谱——正是那夜被猫叼走的《致爱丽丝》残页。
“店里的吉他。”她抖落那页乐谱,“音准比谎话还离谱。”
自动门开合的间隙,夜风卷着施工围挡的尘屑扑进来。殷梓菲的背影被航站楼灯光拉长投在鲜奶柜上,渐变的阴影里能看到蓝蝶振翅的轮廓。一粒薄荷糖滚进排水沟时,流浪猫突然蹿上我的膝盖,胡须沾着融化的冰淇淋,瞳孔里倒映着不断重播的监控画面。
我翻开《蜂拥》的牛皮封皮,慢慢写下的“乌鸦盘旋在第十七个黄昏”。电源突然跳闸的黑暗里,殷梓菲遗留的香水分子与定影液气息绞成死结,而全念发来的消息提示音正在裤袋里规律震动,像暗房中即将浮出水面的影像。
流浪猫的爪子勾住我制服下摆,殷梓菲遗留的薄荷气息正沿着货架缝隙溃逃。我摸出震动的手机,全念的消息框浮在锁屏:"空塔南侧消防梯的不少栏杆生锈了,周六最好戴手套。"配图是张曝光过度的铁锈特写,橙红色腐蚀痕迹在像素点里开成波斯菊。
冰柜突然发出的嗡鸣惊散了投影在鲜奶柜上的蓝蝶。当我蹲下检查压缩机时,发现冷凝管上粘着片孔雀蓝的发绳纤维——和天台上全念遗落的那根一模一样。指尖触到发丝的瞬间,监控屏幕突然跳闪,十六个分屏同时播放三个月前的画面:我一直趴在收银台誊写《蜂拥》的手稿。
"要加热吗?"
我脱口而出的瞬间,便利店的时空褶皱突然复原。刘姐的圆珠笔还斜插在交接本,殷梓菲踩碎的月光仍凝固在自动门,只有流浪猫胡须上的冰淇淋换成了新的口味。当我抬头发现四周空无一人时,时间却像显影失败的相纸般消失在指缝。
消毒柜的蓝光给临期面包打上防腐剂标签,我嚼着报废的照烧鸡排饭,酱汁顺着包装裂缝滴在《蜂拥》的空白页。油渍渐渐晕染成塔吊的轮廓,钢索垂落的阴影恰好穿过"乌鸦"的"乌"字。晨雾漫进员工通道,我把过期的草莓牛奶倒进流浪猫的塑料碗。乳白色液体漫过它耳尖的缺口,将我的倒影搅成模糊的色块。它突然抬头望向监控死角,瞳孔收缩成暗房的圆孔——在那里,殷梓菲的蓝蝶纹身正在晨光中褪色。
地铁隧道的LED广告屏正在循环播放电影宣传片。车窗倒影里,两个轮廓正在晨雾中彼此侵蚀,她穿着帆布鞋或是高跟鞋,与我保持着绝对的平行,而我的影子卡在交叠的缝隙里,像张未定格的宝丽来相纸。
穿过艺术楼旋转门时,我突然看到全念抱着速写本从长廊尽头走来,炭笔灰沾在袖口的样子,像极了暗房里不慎沾上的显影粉。我们就像不认识一样擦肩而过,她的指尖擦过我扬起的便利店工牌,条形码像是发出扫码的"嘀"声。
“你的手...”她突然指了指我的食指,创可贴边缘渗出的血珠正在凝结,“琴弦划的?”
这个瞬间我突然看清,她眼底浮动的原来不是定影液冷光,而是便利店冰柜深处将融未融的春雪。当早课铃割破寂静时,我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往寝室赶,而她也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我回头看着她限定款的鞋子,又看看自己浑身不超过五百块钱的衣着,突然有些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