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不灭的女巫
当拘捕玛格丽特的士兵闯入他们的小屋时，启原意识到，一切都晚了。他变作一只寻常的布偶猫躲在草丛中，拼命回想一个足以在一瞬间杀死几十人的咒语，但他从没学过，夫人也从没教过。他能从窗户飞向天空，能劈断敌人的手指和匕首，能隐藏在夜幕里，但却不能救下此时的玛格丽特。他无法抑制地开始哭泣，不仅仅因为无助，还因为玛格丽特一年以来对他的隐瞒。
启原紧跟士兵和夫人，最终发现他们进入了监狱，那座墙壁厚如城墙的牢狱。启原瘫坐在地，爬向阴影中，变回了原本的容貌。他不明白夫人在一年前为什么不听从伊利亚的劝告离开王城，为什么明知女巫将会被猎杀却不采取行动，为什么神通广大的她要甘愿被几个卑微的士兵带走。启原不明白，他蜷缩着，痛苦地哭泣，几乎无法呼吸。直到以太会的成员来寻找久去不归的他，他才回到自己的居所。
在教廷的办公室内，他反复询问那个与玛格丽特有私交的长老，但得到的回答却只有沉默。长老赐予了他新名字，给他安置了住所，直到那时，他还认为这只是玛格丽特为保护他不受伤害做的措施，她自己将会与猎巫运动中的所有士兵和猎手战斗，直至所有巫师被释放。
但玛格丽特现在身在监牢，明天早上便会被公开处死。想到这里，启原不住颤抖，全身被冷汗浸透。她不会死，真正伟大的女巫有无数种方法逃离命运的安排，或许玛格丽特只是进入监狱以寻找救出所有巫师的机会。启原靠在床边，反复深呼吸直至心跳平稳，但爪子却仍然颤抖。那一夜，他无法入睡，为了消磨这段时间，他翻开了长老给他的书。
禁忌的知识与玛格丽特夫人所教授的占卜之术一同被封印于记忆深处，多少年来，启原都没有再去使用它们。那本书所讲述的神话、历史、寓言，无一不透露着诡异色彩，启原想念他和夫人的家，那段只用担心药草能不能买到的幸福时光，他也想念自己曾经的名字，自诞生以来便伴随他多年的名字。但长老为他戴上那顶鲜红色方帽时，告诉过他：
不要回头，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死路。
在黑暗中，年幼的启原一次次祈祷，向神明，向虚空，向玛格丽特。他不断地用同一个理由安慰自己：夫人在明天会带着所有巫师归来，这场猎巫运动将以监狱的毁灭告终。甚至在因困倦进入恍惚的梦境中时，他还看到了监狱倒塌、火光冲天。
但玛格丽特没有逃脱命定的死亡。
隔天的清晨，人们聚集在广场，观看女巫们被处以火刑。玛格丽特与她的几位昔日好友也在其中。当启原不顾同僚的劝阻，跑上街头，穿过人群，一位教士打扮的人正将玛格丽特脚下的柴火点燃。他飞奔向前，却被身后的人死死抓住。玛格丽特夫人在刑架上闭着眼，静待火焰如紫罗兰的藤蔓般盘旋生长，开始撕咬她的长袍，在她的身体上爆裂，开出耀眼夺目的鲜花。启原的声音被咽在脖颈，他想要明白这一切的原因，想要向那些朝廷的人解释玛格丽特夫人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一切都像是梦，暖流涌向他的面庞，当柱子上被绑缚的玛格丽特彻底变为焦枯的干尸，启原昏了过去，被以太会的人拖回了会所。
一连几日，启原滴水不进，他企图以这种方式逼迫长老告诉他夫人死亡的原因。但直到这个可怜的孩子彻底没有了询问的力气，众长老也没有说一句话，透露任何的信息。启原摘下那顶与他人别无二致的红色方帽，在长老的议事厅中跪倒，迟迟不肯离去。他化作雕像在那里矗立了三日之久，直到领他进门的一位长老站在他身前，奏响了象征和平的琴曲，濒临死亡的启原抬头看去。
诗琴的声音再次在荒野上响起，花朵在乐声中盛开，玛格丽特与一灵随风起舞。
Ⅴ与他起舞的玛格丽特
他从屋内将留声机取了出来，连带那张写着舞曲名字的黑胶唱片。“节日嘛，音乐是必不可少的。”启原这样说，然后放好唱针，上好发条，“你平时听音乐吗？”
“哦……我都快忘了它在那里放着了，我上次把它搬出来，应该是在……”在玛格丽特回忆时，留声机的喇叭中传出了清脆的小提琴声。
“它在你卧室里的位置还挺明显的。”启原欣赏着玛格丽特的音乐藏品，轻柔地踢开脚边的黑猫，“你之前应该学过舞吧？”
“没、没有，先生……”玛格丽特拒绝回忆曾经那段往事，但她又不可否认，自己为之努力过，“好吧，只学过一点。”
“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最基本的舞步。”
“全忘干净了，先生，我现在除了整理书本什么也不会。”
“你很会照顾小猫。”
玛格丽特拘谨地从沙发上站起身来，缓慢地向前踏出一步，又缩了回去。“我之前试过，但我总是跳错，从没完整地学会一支舞。”她说。
“舞蹈就像人生，亲爱的玛格丽特，当你踏错一步，不用管它，只需要跟着节奏继续下去就好了。当然，尽量不要踩你舞伴的脚。”启原说道，然后微微鞠躬，向玛格丽特伸出了手。
玛格丽特迟疑不定，但当约塔将几只活泼好动的猫猫抱住之后，她选择试一试。“这绝对是我最后一次尝试，魔神在上。”她拉住了启原的手，“不要想别的事，只关注舞步。”她告诉自己。
小提琴的声音再次在小屋中响起，花朵在乐声中盛开，启原和玛格丽特随着节拍起舞。
“一，二，三——”
在缓和的乐章当中，玛格丽特教授着一灵舞步的每一个细节，以及舞蹈中的礼仪。诗琴自动弹奏，引来荒野上无数黄蝶翩翩飞舞，它们随着音乐高低起伏，玛格丽特的舞步也忽快忽慢。在那个慵懒而凉爽的下午，一灵学会了如何行礼，如何跳舞，以及如何依靠别人。他在草地上旋转，旧居窗台上的盆栽时而如夜空颜色浓厚，时而如火星璀璨四射，直到他再也不能坚持，才投入玛格丽特的怀中，如醉酒般晕眩。玛格丽特曾无数次幻想自己与他人共舞，却从来没有机会。命运的差错、生活的磨损，她对玩乐的热情已经在时光中消磨殆尽，却在今天死灰复燃。伯利恒之星照亮了每家每户，却从未光顾玛格丽特的家门。紫罗兰与魔法为她带来生活的转机，此时的玛格丽特在启原的一步步指引下迈出愈加坚定的步伐，然后很坚定地踩了启原一下。蝴蝶渐渐不只一种颜色，鲜花也渐渐开满这片荒野，一灵与玛格丽特在琴曲中放声大笑，共同旋转，直到天空向他们倾斜，地面上的草承接住两人。紫罗兰花就在耳边盛开，甚至能听到它正在为生命而呐喊。玛格丽特连贯地踏出一串舞步，在原地旋转两圈后险些碰倒紫罗兰圣诞树。伯利恒之星随风摇摆着，一灵与玛格丽特相互依偎，驱散荒野上的寒冷，坩埚中的药汤开始沸腾。玛格丽特与启原一同在屋内伸出手臂，如植株生长的枝丫，如火焰翻涌的利齿。一切的最后，他们站定，相互注视对方的眼睛。
“嗯，先生，”玛格丽特说，“您这么看着我，就好像您爱过我一样。”
“呵呵，”启原收回搭在玛格丽特背后的手，轻轻地笑了，“你跳舞很有天分，果然还是对美好有所向往吧。”
“随您理解咯。”玛格丽特说着，将约塔头上的猫拿下来，解救了被封印的他。
在舞曲结束之后，沉默片刻，启原开始为玛格丽特讲述一个古老的故事：
曾几何时，神明创造世间万物。自然之神在大地上孕育了最初的兽，那时的他们还不同于现在，拥有两副面孔，四只手臂和四条腿。如此强大的生灵在大地上肆意生长，神明担心他们会危害其他生物的生存，便将每只兽分离为两个。故此，大地上的生灵至死都在追寻他们的另一半。
玛格丽特点点头，然后询问：“那您呢，您曾爱过什么人吗？”
约塔看向了他的主人，启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曾经的玛格丽特给出过解答。启原不能爱上任何人，因为他自降生便是独身一人，就如同传说中成双的兽族祖先，但他是个畸形儿。
启原摇摇头，然后询问玛格丽特：
“你爱过谁呢？”
“我嘛……”玛格丽特摇摇尾巴，“您真的想知道吗？”
“不想。”启原说着，摸了摸约塔的头，“我们去公园走走吧，圣诞节的时候，那里的人应该很少。”
常春藤公园在三百年前始建，当时栽下的树如今仍然在世。从冰凉的鹅卵石小径走入，玛格丽特放慢了脚步，不仅是因为寒冷，还因为这里的雪景和花卉让她回想起了在荣城的时光。“这里可真漂亮。”她说。
“两年前这里被翻新了一次，你该不会不知道吧？”启原说。
“我不常关注城里的新闻，也很少来公园。”玛格丽特抬头看向猩红的山茶花，上面还挂着一层细雪，“只是记得，小时候，这里不是这个样子。”
“园内现在种上了异邦的山茶花树，还修建了喷泉，比之前那几条只会喷水的鱼好看多了，”启原说着，摘下一朵山茶花递给约塔，“真庆幸他们把那些死鱼拆了。”
公园的中央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喷泉，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各样鲜花精美异常，层层叠叠，构筑起冬日中惨白的花篮盛景。泉水已经冻结，俯身看去，水底仿佛还有人们扔下的硬币。
“都冻住了呢……”玛格丽特感慨，“真花可经不起严寒的摧残。”
“山茶花可以。”启原说，约塔将那团花举过头顶，在阳光的温暖下，它如同活物的心脏般充满生命力。
荣城好像也曾栽种过这种花，在学校的各处角落，一到冬天和初春，山茶花便会落得满地都是。玛格丽特的同学曾用它们熬汤，最后的成果让人怀疑她是女巫的残党。学院的公园里可以看到大理石雕像，灰白色的历史人物矗立在玛格丽特面前时，她回忆历史课上教授所说的故事，但最后却以一个喷嚏收场。玛格丽特在那天突然生病了，大概是天气原因，那也是她唯一一次埋怨冬天来得太早。戴上在王城时买的巫师帽，玛格丽特前往教室去上文学课，这也是她唯一能听懂的课程。
将书摊开，玛格丽特有些虚弱地靠在椅背上，后悔去读那些雕像下的人物介绍。学生们陆续走入，教室也逐渐喧闹起来。
玛格丽特的血液仿佛变得沸腾，长袍却如大理石般冰冷。她闭上眼睛，尽力让自己的呼吸顺畅一些。
“玛格丽特，你哪里不舒服吗？”洛夫突然出现，问她。
“哦……应该是着凉了，没什么……”玛格丽特坐起来，摘下帽子放在桌上。
“生病了就快回去休息吧，我帮你和教授请假。”洛夫说。
玛格丽特摇摇头，然后眼前变得模糊。“我没事……”她的神智逐渐混乱，身体好像灌铅般沉重，“别……别这样，停下……”洛夫将她扶起来，为她戴上帽子。
“玛格丽特，你现在状态很不好……能听到我说话吗……”
“玛格丽特？”
沉睡中的玛格丽特突然惊醒，是她的女巫残党朋友在叫她，那位人物正躺在另一张病床上。她们现在正在学院的医务室里躺着，周围惨白一片，仿佛冰天雪地。玛格丽特的朋友因不相信自己的药汤是失败品而亲自尝试，最终她被其他学生在休息室内发现，熟睡如同冬眠的乌龟。玛格丽特被洛夫送来之后，在文学教授的艺术级宣传之下，整个学院的学生都知道了这件事，包括神志不清的玛格丽特呼唤洛夫，询问他的意图，以及一路上她说的梦话。
了解到这里，玛格丽特很想要扯下手上的滞留针然后逃回老家。但她听到了门外的声音，洛夫在片刻之后走入病房，来到玛格丽特身边。
“终于醒了啊……以后可别再这样勉强了。”洛夫说。
“谢谢你，洛夫……等等，我、我在昏睡的时候有对你说过什么吗？”
洛夫开始回忆，“没什么吧，你只不过是问我‘会不会走’和‘什么时候离开’这样的问题……我的话，最起码几年之内是不会离开学院了，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呢。”
玛格丽特沉默了，那时她的感受正如现在的公园一般冰冷。她后悔没能去参加那场聚会，幻想如果那时的自己做出了不同的选择，结果会不会让自己好受些，遗憾会不会没有那么多。玛格丽特在公园的小径上继续前进，身后是默不作声的启原与约塔。
“看吧，女士，错过了今天，就又要等待一整年了。”启原看向远处，那一片苍白的景象。
玛格丽特抬头看去，圣诞节的行人在雪地上踏出一条条深浅不一的小路，蜿蜒曲折，却都通向远方。她回忆起自己的魔法书中所写的笔记，一串串连绵的墨迹叙述的是她四年的大学时光。人们的脚步通向他们所向往的生活，玛格丽特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也都是如此。她曾与洛夫约定过要一起去看雪，但这个约定至今也没有被兑现，她待在荣城的时光太短了，处在学业中的时光又太长了。当重新审视王城的雪景，玛格丽特突然回想起她与洛夫在五年前的那场谈话。
“下雪的时候我去哪里找你？”
“去公园，我肯定在那里。”
在喷泉前站定，玛格丽特抬头仰望大理石花卉，多少次她梦到过自己穿着绣满鲜花的长裙与朋友们相聚，她在乐声中与洛夫共舞。“你最喜欢哪种花？”“大概是紫罗兰吧，或者山茶花，学院里到处都是的那种。”
玛格丽特看向喷泉之中，被冻结的水下，那块镌刻着公园建筑师姓名的石砖。“伊利亚·洛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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