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信南山的路不算远，御剑而行不过一日的路程，但实际我们却花了更久的时间。

按照宣长老的说法，信南山是连通天地的仙山，其周边应当河清海晏，万物生机可爱才对，但此行所见恰恰相反。

苍山至信南山两百余里，生灵涂炭，民不聊生。皇帝和地方战役不断，狼烟漫天，还有无处不在的妖物狰笑着食人血肉，天下苦难久矣。

这景象是我在苍山时不曾想过的，修仙者数十门派，立于八方，如何叫天下乱成这样？

苦难更大程度的压下了我对过往的好奇，我拉着许炽，对他说：“我们停下帮个忙好么？”

途径的村庄正被一只树妖侵占，巨大的根系穿过茅屋瓦房，伸进凡人心脏，不断汲取血液化为养分。

我肯定他也于心不忍，踩着剑就要向下。

“不！”

许炽猛地出声，攥紧我的手。

“师兄，别去，等一等好吗？从信南山回来，我陪你一起，哪里都行，杀什么妖都可以。”

他声音里带着点微不可察的颤抖，我感到诧异，这只树妖应该不至于我们两人联手也解决不掉。

看他眼神恳切，我还是松了口。

“那留个结界吧，等我们回来，这里不知还剩多少活人了。”

许炽点点头，同我合力落下一个结界，将树妖罩在里头，隔绝他庞大的根系继续延伸。

于是这一路结界落了百十个，行程由原先预定的一日变成三日。到第三日太阳即将落下时，我们才勉强看见了信南山。

出乎意料的是，信南山也不符合我心目中对仙山的幻想，没有仙鹤来去，云雾环绕，没有法力深厚的禁制，甚至在黄昏下透露出一点孤寂的感觉。

只有内部，超乎苍山等其他地方的充沛的灵气，才彰显出这是座不折不扣的仙山。

“师兄，要打坐吗？”

许炽开口询问，我如今的境界已是一步登天，只差一个合适的引子。这里确实是个机缘之地，但我此行并不为了飞升，于是摆摆手。

“机缘难得，师弟可不必同我一处。”

“我想跟着师兄，师兄别赶我走，好吗？”

又在撒娇，我相信没有人能免疫掉许炽的杀招，要是师弟是狐狸变的，我早已身首异处了。

“好吧。”

我无奈同意，许炽便欢喜地跟在我身后，心情很好的哼歌。

信南山中草木茂盛，仙草灵兽随处可见，奇珍异宝唾手可得，却没有我想要的窥见过往的法镜。

我本想耐着性子找，又不免想起山外地狱一样的人间，思考那些结界能撑多久。

许炽帮着我找了几天，也是一无所获。

“师兄，休息一下吗？你这几天太累了”

许炽不时投喂几颗仙草，劝我歇息。

“一个人没有过去真的很重要吗？”

在我埋头从一堆仙器里研究时，许炽突然问我。

我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我没有过往的记忆，怎么能算一个完整的我。”

“更何况你们都瞒着我，我便更要去找寻更完整的我。”

我抬起头看许炽，他眼睫微垂，正思考着什么。

“要不然师弟告诉我吧。”

我扬起一个微笑，希望许炽改变想法，或多或少告诉我些什么。

“师兄去渡劫吧，渡劫的话，能知道的。”

许炽装作不在乎，拨弄着手边一颗仙草。

“真的吗？”

我有些喜出望外，原来渡劫就可以做到，可是……

我注意到许炽明显失落的神情，要是渡劫成功了，我就与这个红尘再无关系，如此好的师弟也没有了。

“师弟，我等你一起吧。”

我伸手摸摸他柔软的发丝。

“要是信南山真的找不到我要的东西，我等你一起。”

飞升的要求很苛刻，只是境界临近的话往往不够，我想还有很多的时间，留给可爱的师弟。

“师兄愿意等我，我就很高兴了。”

许炽笑得很勉强，他还是不高兴，我找不到原因。

信南山的日子过得很快，在这里呆着，我能明显感觉到身体上的禁锢松动，这是渡劫的前兆，我努力压下，心想得提前下山的计划了。

一日清晨，我从芥子空间的床上睁眼，旁侧空无一人。

我隐隐感到不太对，一般许炽会守在我身边，等我睡醒，我迅速穿衣，出门寻他。

信南山依旧是老样子，只有常过的路边仙草被许炽薅秃了几根。

“师弟！”

我用灵力传音至整座山，无人回应，我开始慌了，努力探知许炽的气息。

不知是不是许炽的有意为之，他将气息布成隐约连成一条通往一间洞府的线，像在诱导我前去，我来不及多想，在林间穿梭而行，半炷香的功夫便到了洞口。

这间洞府内壁上嵌满了法器，最里面则是一口冒着热气的灵泉，叫人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我能确定许炽的气息就是停在了这里，于是果断下了灵泉，检查泉底是不是藏着什么别的洞穴通道。

不曾想这口灵泉底下意外的深，我游了一会儿，并无什么线索。

这水倒是格外甘冽，我潜在水底，迷迷糊糊想。

我能感受到全身的骨头都被泡的酥软，纯粹的灵气源源不断涌进我的身体，那道被压下的禁锢，又有了松动之势。

不行，得先上岸。

唯恐在这池泉水里就开始渡劫，我决定还是先回到岸上，让头脑更清醒一些。

半个脑袋探出水面，吸入新鲜的空气时，我长出一口气，正要接着往上，却被一只手抚上了脸颊。

略显冰冷的手指颤抖着，我带着满身的水，和那张熟悉的脸对视。

“师兄。”

许炽怜惜地俯视我，另一只手也攀上我的脸，我没有说话，静静看着心爱的师弟想上演怎样一场好戏。

“对不起。”

他低头，珍重的捧着我的脸，和我接了一个湿漉漉的吻。

“觊觎你的师兄前还不忘道歉，不错。”

我头一次对他冷嘲热讽，许炽绿色的眼眸里春潮带雨，美不胜收。

“不，不是我的师兄。”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气息相融间，我的脑袋仍昏沉着，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苍山根本就没有我，我只是个外来者。”

许炽露出一个释怀的笑：“不久后你就知道了，对不起，强迫你陪了我那么久。”

他松开手，我顺势跌进他的怀里，感受他炽热的体温，一股灵力温和的沿着我的经脉，游走丹田，帮我解开禁锢。

“你要干什么？”

我大惊，外头沉闷的天雷应声而来，替他回应我的问题。

“我不渡劫！你解释啊！什么外来者？”

我奋力想要挣脱许炽的怀抱，他难得的强势，紧紧地圈住我。

“天道的门就要关了，再不走来不及了，这炼狱人间，你不要沾染。”

轰隆隆，第一道天雷毫不留情的砸在许炽的背上，我听见他闷哼一声，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沙哑。

“想起来吧，苍山派不是这样的，从前，仙果田里一只偷吃的黑猫，那才是我。”

是了，无数记忆碎片纷至沓来。

苍山派，上上下下三百余人，掌门人和蔼，宣长老沉稳，师父超凡脱俗，名下有也只有一位弟子，叫许霄，从没有别的弟子。

第二道天雷，许炽吐出了血。

十七岁，在后山仙果院里，见到了一只浑身脏兮兮的黑猫，我抱着他回院，清洗干净。但是宣长老说黑猫已成妖，留不得。

第三道天雷，许炽闭上了眼。

我偷偷把它留下来了，在书案和窗户前有一个小小的窝，那是它的家。宣长老知道后气的不行，但还是妥协了，他说现在飞升不易，我是后辈里资质最上乘的那一个，手上不能沾杀戮。

第四道天雷，许炽一只手断掉，险些抱不住怀里的人。

黑猫丢了，我已经给他取好了名字，叫炽，和我一个姓，师父说它要回妖族了，妖族恐有变动，最近闹事很频繁。

第五道天雷，许炽弯了腰，轻轻吻怀里人的发。

十九岁那年，黑猫回来了，不由分说要我离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师父沉默地看我一眼，同意我下山了。

第六道天雷，许炽抖着手，努力将完好的那只手与藏在怀里那只手十指相扣。

妖族不知何时实力变得如此强大，我和黑猫藏在山里，他们在杀戮，但是我还记得手上不能沾血，准备回苍山派同大家商议一番，再做决策。

第七道天雷，许炽肋骨尽断。

苍山派被灭门了，无一活口，血流成河，我悲愤不已，誓要报仇。

第八道天雷，许炽用尽最后的力气，喃喃道：“你放心去天界，要是天道留我一口气，我会替你报仇，尽我所能，还人间河清海晏。”

黑猫竟然是大妖，我问他是否早就知道苍山派的结局，他点点头，我要疯了。

第九道天雷，许炽再无力化人形，变成一只瘦弱的黑猫，安静的窝在一角，呼吸浅淡。

我终于明白，失忆是许炽所为，他不愿我为复仇丢掉飞升的机会。醒来那三个月安好的苍山派，都是他筑就的幻影，宣长老是他，许炽是他，每一个弟子都是他，一切都是为我而造就的泡沫。

九道天雷已毕，我恢复了所有记忆，跪坐在黑猫身边，像他将我护在怀里一样，小心翼翼抱着它。

“许炽，许炽。”

我轻轻叫他。

“我宁可不要飞升，这是有血有肉的人间，我不要走。”

脸上滑过几道冰冷，我将灵力不断输送至他的体内，修复他被天雷重伤的身体。

“对不起……是我对不起。”

身后的灵泉渐渐干涸，信南山变了，浓郁的灵气犹如被抽离，仙草枯萎了。

我是最后一个飞升的人，就连我的身体，也在慢慢透明，逐渐抓不住那具小小的身体。

“许炽，等我。”

希望我回来时，能带来一个光明灿烂的人间。

第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