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知是刘老太活在这世上的第几个春秋了。
似乎她也被困于这近乎无尽的岁月中。
“老来不值钱呐!”这是她常挂于嘴边的绝望,仿佛她再活下去,就是罪过了。
老伴倒在地板上的那天,她便想到自己也有这么一个时候。
不知为何,她期盼着,可迟迟未到。
她羡慕楼上的张老太。
张老太子孙满堂又孝顺。望着那些年轻人在张老太家进进出出,又偶尔传来几声孩子的嬉笑或哭闹,她心中是说不出的滋味。
她自己也是有儿女的呀。
她儿女都是有工作,收入稳定的,一点不让她操心。她孙女优秀,连初中都是去首都读的。
她其实也不比张老太差。
想到这儿,她满是褶子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
那一刻,她仿佛忘记了,她上一次见到儿女们已经是半年前了。
她与儿女不知何时竟成了陌生人,亲情不知在何时早已名存实亡。
而她现在只能守着退休金度日。
又说金钱乃身外之物,那她仅剩的,不过只是老朽的躯体,与残破的内心。
8月份的时候,她从床上摔下来 ,断了手脚,在地板上喊了许久,对面楼才有人听见,送她去就医 。
她足足在医院待了一年。
出院后,女儿给她雇了保姆。
只是看着每天笑靥如花的小姑娘,她心情并没有变好。甚至到后来,这笑容竟会让她不痛快,便把保姆辞了。
无人作陪,她只能独自在这一方天地度日。
那天,王桂兰来了。低眉顺眼的,似乎向来如此,而且还是她自己请的。
王桂兰沉默无言,坐立不动时真像一块木头。
旁人都觉得她一脸苦相,她倒不介意。
女儿几次来都想要换了她。可她到底也是到了想跟女儿唱反调的年纪了,一句“不换”,女儿说多少话都白费。
如此过了一年多。
她倒是发现王桂兰身上的有趣。
这个人沉默,却又在小事上细致,也乐于听她说话。她有时只是想把对方的手握紧,王桂兰就无措了。这是往常从来没有的啊。
她看电视上说,有保姆讨好雇主就为了骗钱,可她的桂兰不会这样的。
那些不好的保姆都是花言巧语的,又矫揉造作,她活了那么久,怎么会看不出?
她的桂兰就是好的,一直沉默,却又尽心尽力。
习惯了王桂兰的沉默 ,自己的话倒变多了。
这倒也好,多话的自己配沉默的保姆。
那天夜晚,她正闭眼假寐,听着电视中人物的对话,若有若无,远远近近,朦朦胧胧,一次次在耳中消失又明晰。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混入其中。
她知道是她的桂兰,所以仍旧放心的听着电视。
脚步越来越近,很慢很轻。
她疑惑,桂兰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突然间,冰冷的锐器刺进她的身体。
她猛的睁眼,就看见往日信任的保姆此刻像看死人一样看着她。
她背着光,漆黑的眼中无神,看不出情绪,但像淬了冰。
手中的那把水果刀和她的眼神一样,冷冷的,尖端还渗出暗红的血来。
“你还是跟那些保姆一样,只想着我的退休金吗?桂兰。”
心中的希冀不知飞到何处去了。
没有斥责,只有失落。
她淡淡地说完,合了眼。
不知为何,她感到王桂兰身形一顿,手上不稳,刀落下来,摔出锐器独有的冰冷声音。
忽然,她感到脸上滴了几滴滚烫的液体。睁眼一看,往日看来,似乎没有任何情感的她,竟在流泪。
“我也是,没办法……”
她伸手抱住她,像抱着她自己的孩子。
“没事的,杀了我吧……桂兰,人老了,不中用了,活够了……钱给你……没事的”
“我怎么可能……”王桂兰一语未完,她就拿了刀,刺向自己。
血流了一地。
王桂兰慌了,想抱她起来,送去医院。
她又拼命挣脱出去,自己摔在地上。
王桂兰一边拖着她,一边用力拍门,企图让人听见,让人来救救她的雇主。
刘老太拉过她的手,制止住她的求救。
“没事的……没有,必要了……”
无人路过,无人听见。
她想,她的身上再也不会痛了。
不会再羡慕其他人,不用为儿孙忧虑了。
她感到自己衰老的身体变得轻盈。
那一刻,她有种解脱的感觉。
她不会在意她的桂兰为什么会杀她,她已经原谅她了。
或者说她还是要感谢她的。
不要哭啊,桂兰。
拿着我的钱,走吧。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