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风卷着香樟树的碎屑撞在博睿附中西校区的铁门上,发出沉闷的哐当声。早读课的铃声刚过,高二B班的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粉笔灰在斜斜切进来的阳光里浮沉,一切都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苏鸢辞的座位在靠窗的第三排,现在空着。桌面上的数学练习册被风吹动着摊开在第三章,页边有她用红笔写的小批注,字迹娟秀得像怕惊扰了谁。眼镜盒静静躺在桌子上,像是谁的棺材,只是再也不会有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黑眼睛透过镜片看人了。
“枯月,这道物理题……”
方灵汐举着手,头上别着个草莓形状的发卡,说话时尾音微微发颤。她的目光越过聂枯月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往那个空座位瞟了一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袖口。
聂枯月正低头刷题,又直又长的发丝垂在脸颊两侧,遮住了半张脸。
“哪道?”
她的声音清冷,带着惯有的平稳,仿佛教室里那片突兀的空白从未存在过。笔尖在草稿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公式罗列得整齐规范,像她永远不会出错的成绩单。
方灵汐指了指习题册上的电路图,视线却落在聂枯月握着笔的手上。那只手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可她总想起上周班会后,这只手如何用力按住自己的胳膊,在耳边低语“这对你没好处”。那天她本想站起来说,苏鸢辞被关进器材室的柜子前,最后一个和她说话的人是孟晚绨。
“这里的并联电阻计算错了。”聂枯月的笔尖点在纸上,“上课认真听,方灵汐,你最近状态很差。”
方灵汐猛地收回目光,点了点头。草莓发卡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像是在无声地抗议。她看到谢宇白从讲台那边走过来,抱着一摞刚收上来的作业本,黑框眼镜滑到了鼻尖上。他经过方灵汐身边时顿了顿,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把作业本放在聂枯月桌上,转身回了自己座位。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能看到他紧抿的嘴角——他总是这样,明明眼神里藏着关切,却连一句问候都说不出口。
孟晚绨坐在教室后排,正对着镜子调整自己的麻花辫。红框眼镜后的眼睛扫过全班,最终停在江琐离的背影上。江琐离的双马尾扎得很紧,发尾几乎要戳到后背,她正趴在桌上睡觉,校服外套上沾着不知从哪蹭来的灰。孟晚绨嗤笑一声,用笔杆戳了戳前排同学的后背,低声说:
“你看江琐离那样,昨天又跟她弟打架了吧?”
前排的同学回头瞥了一眼,没敢接话。谁都知道江琐离不好惹,更知道孟晚绨喜欢挑唆是非。只有孟晚绨自己清楚,她昨天放学时故意在江琐离耳边说“苏鸢辞死前好像在柜子里喊你名字呢”,才换来了今天江琐离这副游魂似的模样。
沈无烬是踩着早读结束的铃声进教室的。渐变棕色的头发在阳光下格外扎眼,唇钉随着他说话的动作闪了闪。
“灵汐,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把一袋软糖扔到方灵汐桌上,路过苏鸢辞的空位时,脚步顿了半秒,随即又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这破座位空着还挺碍事。”
方灵汐捏着软糖包装袋,没说话。她知道沈无烬不是故意的,他只是习惯了用玩世不恭来掩饰情绪。就像苏鸢辞出事那天,他明明把堵着器材室门的几个男生揍了一顿,却在老师问起时说“就是看他们不顺眼”。
走廊里传来一阵骚动,是江厌离从C班的方向经过。他的刘海长到几乎盖住眼睛,校服拉链拉得老高,把半张脸都埋在衣领里。有人故意伸出脚想绊他,他却像没看见似的,径直走了过去,只有紧握的拳头发白的指节泄露了他的情绪。他路过B班门口时,目光精准地落在那个空座位上,停留了两秒,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楼梯口。
没人知道,他的书包里藏着一把拆了包装的美工刀。刀片的寒光透过帆布,映在他眼底的黑眼圈里,像淬了毒的冰。
放学铃声响起时,天空开始飘起小雨。雨点打在窗户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痕,把窗外的香樟树影扭曲成张牙舞爪的形状。
方灵汐收拾书包时,发现苏鸢辞的那本数学练习册不见了。她记得早上还看见的,怎么会突然消失?她问了周围的同学,大家都摇头说没注意。聂枯月背着书包从她身边走过,淡淡地说:
“可能是保洁收走了吧,一个空座位留着本旧书像什么样子,据说这本书好像是隔壁那个长相人妖似的男生借走了还回来的呢。”
方灵汐没说话,心里却堵得难受。她总觉得那本书不该就这么消失,就像苏鸢辞不该就这么死在那个闷热的柜子里。走出教学楼时,雨下得更大了,可她摸了摸身旁发现没带伞,看到谢宇白站在不远处,似乎在等她。可没等她走过去,沈无烬已经把自己的伞塞到她手里。
“我家司机来了,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拿着。”沈无烬不由分说地把伞柄塞进她手里,自己顶着雨冲向校门口的黑色轿车,“明天见,草莓脑袋。”
方灵汐握着还带着他体温的伞柄,看着轿车绝尘而去,鼻尖突然有点酸。谢宇白默默地转身走进雨里,背影显得格外单薄。
孟晚绨和几个女生结伴回家,路过器材室时,其中一个女生突然指着那扇紧闭的铁门说:
“你们觉不觉得,这里好像有点冷?”
孟晚绨打了个哈欠,用手拨了拨被雨打湿的麻花辫:“心理作用吧。走了走了,我妈还等着我回家吃饭呢。”
她的脚步很快,几乎是在逃离,不敢回头看那扇门。她总觉得门后有双眼睛在盯着她,就像那天苏鸢辞被关进柜子前,看着她的样子。
聂枯月回到家时,父母已经准备好了晚饭。餐桌上摆满了她爱吃的菜,父亲一边给她夹菜一边说:“下个月的模拟考要加油,争取再往前冲两名。”母亲接着说:“你张阿姨家的儿子这次又拿了竞赛奖,你可不能松懈。”
聂枯月低着头扒饭,嘴里机械地应着“知道了”。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敲打着玻璃,像是有人在外面不停敲门。她放下筷子去关窗,却在玻璃上看到了一个模糊的影子——齐耳的短发,银色的圆框眼镜,正对着她笑。
她猛地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椅子。父母闻声过来问怎么了,她指着窗户,声音发颤:
“那里……有个人……”
父母看向窗外,只有黑漆漆的夜空和飘落的雨丝。“你是不是学习太累了?”母亲摸了摸她的额头,“快吃饭吧,别耽误了一会做题。”
聂枯月回到房间,锁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书桌上堆着厚厚的习题册,台灯的光惨白地照在上面,却驱不散房间里的寒意。她打开抽屉,拿出一个小小的布偶——那是方灵汐去年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上面还别着个星星形状的发卡。她盯着布偶看了很久,突然抓起它扔到了床底。凭什么方灵汐可以每天无忧无虑,而她却要被这些压力压得喘不过气?凭什么方灵汐可以得到所有人的喜欢,包括沈无烬?
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镜中的自己。黑长直的头发,精致的五官,可眼底的疲惫却怎么也藏不住。镜子里的人影慢慢变了,变成了苏鸢辞的样子,像是在嘲笑她。聂枯月尖叫一声,用台灯砸碎了镜子。碎片散落一地,每一片里都映出一个戴着银色圆框眼镜的笑脸。
江琐离回到家时,江厌离已经坐在客厅的地板上了。屋子里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
“又想干什么?”江琐离踢了他一脚,把书包扔在沙发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她皱了皱眉,“你又打架了?”
江厌离没说话,只是抬起头,刘海下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姐,”他的声音沙哑,“苏鸢辞死的那天,你为什么要堵上那个柜子的门?”
江琐离的心猛地一沉。那天孟晚绨跟她说,苏鸢辞在背后说她坏话,说她是没人要的野孩子。她一时气不过,就跑去器材室,把那个柜子的门又往死里推了推,还上了锁。她以为只是个恶作剧,没想到……
“关你什么事?”她梗着脖子,试图维持平时的刻薄,“一个死人而已,有什么好提的。”
江厌离站起来,那双绝望的眼睛看着她眼里带着数不清的恨意。
“她是唯一对我好的人。”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哭腔,“你为什么要那么对她?”
“我没有!”江琐离后退一步,撞到了墙角,“是孟晚绨让我做的!不关我的事!”
江厌离笑了,笑声在黑暗中显得格外诡异。“我知道。”他说,“我会让你们付出代价的。”
他转身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江琐离瘫坐在地上,冷汗浸湿了后背。屋子里突然变得很冷,像是有人打开了冰箱。她抬起头,看到客厅的角落里站着一个人,齐耳的短发,银色的圆框眼镜,正静静地看着她。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让她浑身发冷,仿佛有无数根冰针扎进了骨头里。
谢宇白坐在书桌前,对着一道物理题发呆。方灵汐的笑脸总是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还有沈无烬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拿出一个笔记本,上面写满了方灵汐的名字,旁边画着小小的爱心又被他涂抹掉。
窗外的雨停了,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块亮斑。他起身去拉窗帘,却在转身时看到书桌上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本练习册,摊开的那一页上,红笔写的批注被人改成了一行字:“他不配得到她的喜欢。”
谢宇白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伸手去拿练习册,却发现自己的手指抹在纸页上晕出一滩血。练习册上的字迹开始渗出来,慢慢晕开,染红了整个页面。他看到纸上浮现出一个影子,戴着银色圆框眼镜,正对着他摇头。
“不……不是这样的……”
他喃喃自语,后退着撞到了书架,书哗啦啦地掉下来,砸在地上发出巨响。他蹲在地上,双手抱住头,脑子里一片混乱。聂枯月下午跟他说的话又响了起来:
“沈无烬那种人根本配不上方灵汐,他只会带坏她。你就甘心看着方灵汐被他骗吗?”
血红色的字迹越来越清晰,像是在催促着他做什么。谢宇白慢慢抬起头,眼神里闪过一丝疯狂。
沈无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手机屏幕亮着,是方灵汐发来的消息:“今天谢谢你的伞。”他笑着回复:“小事,明天给你带巧克力。”
放下手机,房间里突然变得很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他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好像少了点什么声音。他坐起来,环顾四周,目光落在窗台上——那里原本放着一盆多肉,是方灵汐送他的,现在却不见了。
他下床去看,发现窗台边缘有一道淡淡的划痕,像是被什么东西拖拽过。地板上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从窗台一直延伸到床边。沈无烬的心跳开始加速,他顺着脚印看去,看到床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弯腰掀开床板——下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团黑色的影子,像头发一样缠在一起。他刚松了口气,那团影子突然动了起来,慢慢凝聚成一个人形,齐耳的短发,银色的圆框眼镜,正对着他笑。
沈无烬下意识地后退,撞到了衣柜。影子飘了起来,伸出手,指向门口的方向,像是在示意他离开。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他能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只是……很悲伤。
“你是苏鸢辞?”他试探着问。
影子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变淡,最后消失在空气中。房间里恢复了平静,只有地板上的脚印还在,提醒着他刚才不是幻觉。沈无烬靠在衣柜上,大口喘着气。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抓起手机想给方灵汐发消息,却发现手机屏幕上一片漆黑,什么也显示不出来。
与此同时,博睿附中西校区的每一个角落都开始发生诡异的事情。器材室的门锁自己转动起来,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走廊里的灯忽明忽暗,照出墙壁上慢慢渗出的水渍,像人的眼泪;教室里的时钟停在了下午六点十七分,那是苏鸢辞被发现时的时间。
所有和苏鸢辞的死有关的人,都在这个夜晚感受到了同一种寒意。那寒意穿透皮肤,渗入骨髓,带着无尽的怨恨和悲伤,将他们牢牢困住。
博睿附中西校区的轮廓在夜色中变得模糊,像是被一个无形的罩子罩住了。手机信号消失了,外面的世界再也联系不上这里。苏鸢辞的“怨鬼区域”,在所有人都没有察觉的时候,已经悄然形成。
方灵汐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总觉得有人在看着她,床头柜上的草莓发卡突然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弯腰去捡,却在床底看到了一双眼睛——戴着银色圆框眼镜,黑沉沉的,正静静地看着她。
她吓得尖叫起来,连滚带爬地跑到门口,想打开门跑出去,却发现门怎么也拧不开。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咳嗽声,那是苏鸢辞生前犯心肌炎时的声音,微弱而痛苦,一下下敲在她的心上。
方灵汐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她知道,她应该跑不掉了。那个被她辜负过的女孩,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