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五年的金陵城,被暮春的雨幕浸得发潮。青石板路上,深深浅浅的水洼里,倒映着檐角垂落的雨丝,像扯不断的愁绪,一根一根,把天空坠得更低。风裹着潮湿的气息,钻过老旧的窗缝,在大街小巷里游荡,连墙角的青苔,都被润得愈发绿了。
青年剑眉入鬓,眼尾微扬带点冷意,鼻梁挺直,唇线利落。他站在江家大宅的书房里,指尖摩挲着桌上泛黄的书页。书页上的字迹,因年月久远有些模糊,可那些“治国平天下”的字句,却像扎眼的刺,扎在他心上。窗外,父亲江鹤堂与幕僚们的争吵声隐隐约约传进来。
“皖系的人太贪得无厌。”
“这军费再涨,百姓怎么活。”
无非是皖系与直系的地盘纷争,军费开销,还有那些见不得光的利益交换。他垂眸,将书页翻得“哗啦”响,试图用这声音盖住满心的厌烦。
这是他回金陵的第三个月。此前,他在国外求学,以为能躲开家族的乌烟瘴气,在自由的天地里,读些真正的学问,做些真正的事。可终究逃不过命运的绳索,被父亲一封封加急电报拽回这权力漩涡的中心。书案上,父亲为他准备的、与皖系军阀千金苏曼殊的订婚帖静静躺着,纸页上烫金的喜字,像道枷锁,锁住了他对自由生活的最后一丝向往。他想起苏曼殊骄纵的模样,想起未来要在权力博弈的夹缝里过活,喉间便泛起一阵苦涩,低低呢喃。
“这金陵城,何时成了困住我的囚笼……”
城南柳家医馆,女子眉清目秀,自带一股干净的书卷气,低髻素袍衬得身姿纤柔,正将一摞新抄的进步刊物藏进药柜最底层。指尖触到冰凉的瓷器,她想起昨夜秘密集会时,同学们眼中燃烧的光——
“要让新思想的火种,烧穿这黑暗的天”。
可转身,面对问诊的百姓,她又得把那团火压进骨子里,化作治病救人的温柔。她望着药柜上父亲留下的“医者仁心”的牌匾,轻轻叹了口气。
轻声自语: “医人易,医世难,可若不试试,怎知不行?”
这“仁心”,救得了人的病,救得了这世道的病吗?她盼着能,却也知道前路艰难。
柳家世代行医,父亲柳怀瑾常说“医人易,医世难”。可柳凝菀偏不信,她借着行医的由头,在城中各校传递刊物,把那些进步的文字,像种子般播撒出去,想给这病入膏肓的世道,灌一剂猛药。只是近来,风声愈发紧了,军阀们开始清查“乱党”,柳家医馆也成了被监视的对象。她能感觉到,有双无形的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稍有异动,便是灭顶之灾。可她咬咬牙,在心里说:“越是艰难,越不能退。”
暮色渐浓时,江凌换了身素色长衫,趁着父亲与宾客应酬,悄然出了江家大宅。他沿着秦淮河走,河畔茶楼飘来的评弹声,混着水汽,漫进他的耳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那婉转的唱腔,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心。走到一处无人的渡口,他望着对岸朦胧的灯火,突然想,若能做个摆渡人,载着那些向往自由的灵魂,逃离这乱世,该多好。可这念头刚冒出来,就被自己掐灭了——他连自己都渡不了,又怎能渡别人?他苦笑着摇头。
对自己说: “你也不过是这乱世棋局里的一枚棋子。”
同一时刻,柳凝菀也从后门溜出柳家。她要去城东给一位被军阀打伤的进步学生送药。药箱藏在竹筐里,上面盖着几捆青菜,她穿着粗布短衣,把自己扮成菜农的模样。走过三条街,她拐进一条狭窄的胡同,墙缝里钻出的苔藓,沾湿了她的裤脚。胡同里弥漫着腐叶的味道,昏暗的光线里,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像个孤独的幽灵,在这乱世里奔走。
她轻声念叨着: “一定要顺利送到,不能让他们的心血白费。”
江凌在渡口站得久了,凉意透过长衫沁入肌肤。他正欲转身回去。
却听见胡同里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呵斥:“站住!你这菜筐里藏了什么?”
柳凝菀的心猛地一紧,抬头便看见几个巡警凶神恶煞的脸。
她攥紧药箱,强装镇定: “就是些青菜,军爷们行行好……”
话未说完,巡警已经伸手去翻筐,药箱的一角露了出来。她闭了闭眼,知道这下完了——这些药,这些刊物,足以让柳家陷入万劫不复。
她绝望地想: “难道,就要这样功亏一篑?”
就在这时,江凌的身影晃进胡同。他本不想多管闲事,这些年,见惯了父亲用权势压人,也见惯了底层百姓的挣扎,早把“事不关己”刻进了骨子里。可看见那姑娘眼里的绝望,像极了自己每次面对家族逼迫时的模样,脚便不受控制地迈了过去。
“几位兄弟,这是我家的丫鬟,出来采买些菜,若有冒犯,还请海涵。”
他说着,不动声色地将几块银元塞进巡警手里。银元碰撞的声响,在这寂静的胡同里,格外刺耳。巡警头子接过银元,眉开眼笑。
说道:“原来是江少的人,误会误会,您忙您的,我们就当没看见。”
巡警们收了钱,又打量江凌的穿着神态,料想是江家的少爷,便扫兴地走了。柳凝菀长舒一口气,转身看向江凌。
眼中满是感激:“多谢公子搭救,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江凌望着她湿漉漉的眼睫,想起父亲说的“莫管闲事”。
却还是轻声道:“不过路人,姑娘不必挂怀。”
他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更不想让这姑娘因为自己的身份,陷入更深的危险。
柳凝菀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见远处传来隐约的马蹄声——是巡警去而复返,还是其他麻烦?她顾不上多问,提起竹筐就跑,跑了几步,又回头望了江凌一眼,那一眼里,有惊惶,有感激,还有乱世中相逢的一丝温暖。她想记住这张脸,若以后有机会,定要报答这份恩情。
她边跑边喊:“公子大恩,凝菀记下了,若有机会,定当涌泉相报!”
江凌望着她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怀表。怀表壳上,刻着他在国外时自己设计的图案:一只飞鸟,挣脱锁链,飞向云端。他自嘲地笑了笑,这金陵城的雨,终究是浇不灭权力的火,也护不住这片刻的、像萤火般微弱的善意。这乱世,容得下飞鸟吗?容得下他们这些想挣脱命运的人吗?
他喃喃自语:“或许,我们都是这乱世的囚徒,谁也逃不掉……”
而柳凝菀躲进安全的巷弄后,才敢打开药箱检查。药瓶完好无损,她轻轻抚过被江凌搭救的记忆,想着
“这乱世里的陌生人,或许真能成为暗夜里的一点光?可光太微弱了,能照亮这漫长的夜吗?”
她不知道,却又怀着一丝期许,继续在这黑暗里,小心翼翼地走着。
她轻声说:“不管怎样,都要走下去。”
此时,他们都不知道,这仓促的、带着雨气的相遇,不过是命运巨轮转动的微小齿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