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的空气带着深秋的凛冽,钻进青藤中学高三(3)班的窗户缝隙,却被室内滚烫的复习热潮和嗡嗡作响的空调暖风死死堵住。期中考试,这座横亘在学期中段的大山,终于将压力推至顶峰。
教室仿佛一个巨大的资料堡垒。课桌、讲台、甚至窗台上,都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复习提纲、习题集、错题本。空气里混杂着油墨味、咖啡因的苦涩和一种名为“焦虑”的汗味。
平日里课间的喧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书页翻动的哗啦声,以及偶尔几声压抑的咳嗽或叹息。自习课被延长,灯光惨白地照着每一张专注而疲惫的脸。
乔安觉得自己快被这厚重的压力碾碎了。他眼前的物理错题本上,复杂的受力分析图扭曲着,公式像密密麻麻的蚂蚁爬满了视野。昨晚又熬到凌晨两点,此刻眼皮沉重得像坠了铅,脑袋里像塞满了浸水的棉花,混沌又胀痛。他下意识地揉了揉酸涩的眼睛,目光扫过旁边。
沈暮依旧维持着他那副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冰冷姿态。他面前摊开的是同一本物理复习资料,但乔安瞥见的那页,空白处似乎用极细的笔触勾勒着某种难以辨认的几何纹路,一闪而过。
沈暮的坐姿看似随意,效率却高得惊人,修长的手指翻动书页的速度稳定而精准,仿佛不是在复习,而是在快速检索一个早已烂熟于心的数据库。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气息,混杂着少年特有的、熬夜后微微浮动的血气,从乔安身上弥漫开来。这气息对普通人而言或许只是“熬夜的味道”,但对沈暮来说,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涟漪。
那味道——疲惫、虚弱、带着一丝熬夜后特有的、近乎甜腥的浮躁感——像一根无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沈暮异常敏锐的感官。他翻动书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顿了零点一秒,眉心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渴望与安抚的本能再次在血液深处无声地碰撞、撕扯。他需要那纯净血液带来的力量与慰藉,尤其是在这种高压环境下,乔安疲惫浑浊的血气更像是一种折磨性的诱惑,让他喉咙发紧。
但同时,看着乔安眼下明显的青黑和强打精神的侧脸,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压过了嗜血的冲动——那是一种混杂着烦躁、不悦,甚至……一丝难以察觉的保护欲?
沈暮没有看乔安,身体却做出了最直接的反应。他默不作声地,将自己身下的椅子向后挪动了大约十几厘米。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响,仿佛只是调整一个更舒适的坐姿。
接着,他拿起手边几本厚重的参考书和摊开的试卷,极其自然地站起身,走向教室最后排一个靠窗的空座位,无声地坐了下来。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自然得就像他只是去后排找个更安静的地方思考。
然而,这一切都被强忍着困意、眼角余光一直没离开过同桌的乔安捕捉到了。
乔安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
他……就这么走了?
是因为受不了自己身上熬夜的味道吗?
还是自己刚才揉眼睛、叹气的小动作打扰到他了?
果然……还是讨厌我吧?
一股强烈的酸涩感混杂着小小的受伤瞬间涌上乔安心头。之前的冰水、关窗的缝隙……那些微小得几乎让他以为是错觉的暖意,在此刻沈暮毫不犹豫起身离去的背影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可笑。
他努力维持的平静复习状态被打乱了,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物理题图上的线条更加扭曲模糊。
“喂,乔安,这道题的辅助线到底怎么添啊?”前排的陈林转过头,压低声音问道,他脸上也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头发乱糟糟的,“我卡半天了,受力分析总觉得少个点。”
乔安猛地回神,强行压下心头的波澜,深吸一口气凑过去看题。是那道经典的题目,陈林卡在了如何巧妙地添加辅助线简化分析上。乔安自己也做过,当时也觉得有些棘手。
“这里……试试看把连接绳的力分解,然后对整体和单个物体分别……”乔安指着图,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思路却意外地清晰起来。他一边讲解,一边习惯性地在草稿纸上画示意图、列方程。
讲着讲着,或许是帮助朋友解题的专注暂时驱散了杂念,或许是连续熬夜后大脑进入了某种奇特的“超频”状态,乔安在分析一个关键受力点时,思路豁然开朗。一个课堂上从未讲过、甚至参考书上也很少见的、极其巧妙简洁的辅助公式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
“……所以,你看,如果在这里引入一个等效的力来平衡这个转动的趋势,”乔安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笃定,笔尖在草稿纸上飞速移动,画出一个清晰的辅助图,并流畅地写下一个简洁的公式:“用这个公式可以直接求出绳的张力T,然后再反推……”
他的步骤异常清晰,逻辑链条完美闭合,那个公式像一把精巧的钥匙,瞬间打开了这道难题的锁。陈林听得眼睛发亮,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样!乔安你太牛了!这公式哪看到的?我怎么没印象?”
乔安写完最后一笔,看着草稿纸上那个流畅的公式和清晰的图解,也愣了一下。刚才的灵光一闪仿佛神来之笔,此刻冷静下来,他自己也觉得这解法过于高效和……陌生?
他摇摇头,只当是熬夜熬出来的“顿悟”:“呃……可能……在哪本竞赛书上扫到过类似的思路吧?我也记不清了。”
他沉浸在解题成功的短暂喜悦和对思路来源的微微困惑中,完全没有注意到,教室最后排靠窗的那个座位上,一双冰冷的眼眸正锐利如鹰隼般锁定着他刚刚写满了解题过程的草稿纸。
沈暮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被乔安称为“顿悟”的简洁公式。公式本身并不算惊世骇俗,但它的出现方式、它被乔安如此自然流畅地“创造”并应用出来的状态……那绝非一个普通高一学生,尤其是一个此刻精神疲惫到极点的学生能轻易做到的。
沈暮的眼神深处,瞬间掀起了惊涛骇浪。惊疑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心头。那公式的风格……那解决问题的角度……带着一种冰冷的、高效到近乎非人的逻辑感,一种他曾在另一个时代、另一个人身上无比熟悉的……猎人处理“麻烦”时的精准风格!
是他……乔亚的……本能碎片?
这个念头带着巨大的冲击力撞进沈暮的脑海。他死死盯着乔安毫无所觉的侧影和那张承载着“异常”的草稿纸,探究的目光几乎要将其洞穿。
前世那个坚定追捕他、最终又背叛族群保护他的身影,与眼前这个疲惫却温柔、对自己充满依赖的少年,在沈暮的视野里产生了短暂而剧烈的重叠。一股深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寒意从他心底蔓延开来,几乎要冲破他冰冷外壳的束缚。
但仅仅是一瞬间。
强大的自制力如同铁闸落下,沈暮眼中所有的惊疑、探究和翻涌的寒意瞬间被强行压回深渊,冰封千里。他面无表情地移开视线,重新投向自己面前的书页,仿佛刚才那锐利如刀的一瞥从未发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脏深处某个地方,被这个看似微小的“本能闪现”狠狠刺了一下,提醒着他那个无法逃避的宿命和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血色深渊。
教室前排,李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在惨白的灯光下短暂地反了一下光。他刚刚调试好夹在物理实验报告册里一个伪装成普通电子温度计的小型探测器。
探测器精密的传感器阵列,在乔安灵光闪现、流畅书写出那个非标准公式的瞬间,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频率奇特的能量波动——不同于教室里任何已知的电子设备,也不同于人体正常的生物电信号。
这波动一闪即逝,快得几乎无法记录,但李默镜片后的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他不动声色地将报告册合拢,指尖在封皮上轻轻敲击了两下,目光若有所思地扫过正为陈林讲解而微微露出笑容的乔安,又极其隐蔽地掠向教室最后排那个沉静如冰的身影。
窗外的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深秋的寒风在玻璃外呜咽。教室里的空气却愈发燥热凝滞,咖啡的香气也掩盖不住无处不在的疲惫。期中考试的压力如同实质般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肩上,而在这看似普通的复习之夜,暗流悄然涌动,无人察觉的碎片正在悄然拼凑。
乔安讲完题,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他感到胳膊上运动会的旧伤在寒冷和持续的握笔姿势下隐隐作痛。
他缩了缩脖子,将半张脸埋进柔软的围巾里,汲取着微不足道的暖意,也试图掩藏起心头那份因沈暮离去而产生的挥之不去的低落。他拿起笔,强迫自己重新投入眼前的题海,只是心底那份困惑和失落,像墨滴入水,缓慢地晕染开来。
复习,仍在继续。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