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主又逃跑了？

　　这是发现妮卡小姐的一瞬间，斯莱塔下意识想到的可能。

　　如此说来，来到了这里，所有让她感到奇怪的事，突然变得守卫森严的剧院，突然要求大幅度改动的剧本，以及演出进行到一半盖尔前辈突然将剧院封锁，任何人不得进出的命令，都是有原因的。

　　她在王宫做花匠的那几天，除了浇水施肥驱赶鸟类，还时不时要兼别的粗使杂役和护卫仪仗的活儿，如果没有妮卡小姐帮忙，她差点就要累死了。而这就是因为公主第一次出逃遇险，原先服侍公主的人一下子走了一大半，人手严重不足。如果这次公主出了什么意外，她贴身服侍的宫女们又会不会受到牵连呢？

　　自己在骑士团的安稳日子过惯了，竟又忘记了这王都本就是个险象环生的地方。

　　一同前来的莉莉可和阿莉雅还在窃窃私语讨论发生了什么，斯莱塔已经开始环顾四周，试图在已知的地方找出些线索，期待能帮到那位曾经在王宫里给了她诸多指导的女孩。

　　可是，根据自己这些天学到了布防知识，她得出的结论是这座剧院的防卫可称得上是教科书一般，每一个可能的进出口都有人监视，地板石砖的纹饰也是可以标记所有人运动轨迹的大型魔法阵，可以说是插翅难飞。

　　公主又是怎么逃出去的？

　　“喂！你鬼鬼祟祟的看什么……咦怎么是你？”

　　“诶？！”突然冒出了的喝问，瞬间把思考中的少女吓懵了，她还没有认出是谁在说话，身体就已经不受控制地站起来连连后退，却又立刻撞上了正好走到了她身后的人。

　　“抱、抱歉，我……诶！！！！”

　　那一刻，她开始有点后悔把观剧的日子定在今天了，一抬头，这标志性的粉色挑染，冷峻严厉的目光，不是盖尔前辈还有谁？

　　“是你？”盖尔.杰特克一见到她，原本紧皱的眉头瞬间拧得更厉害了：“你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这有些不太寻常的反应，立刻引起了陪在妮卡身边的一个棕色头发的女骑士的注意，那正是魔女审判大会上和菲尔西一起，为斯莱塔担任见证者的佩特拉.伊塔伯爵小姐。但斯莱塔并没有注意到她好奇的目光，只是拼命用深呼吸让自己冷静下来：“盖尔前辈，我、我，那个……今天是休息日，我，我和朋友来这里……”

　　“盖尔哥哥，你也认识这个家伙？”一个人影突然凑上前来，却是刚才那个发现斯莱塔东张西望，大声呵斥的小个子女骑士。

　　“啊，魔剑士营的，另外菲尔西，在这里要叫我骑士长……”盖尔扭过头，有些敷衍地应付着这个叫“菲尔西”的少女。

　　而斯莱塔也在他被打断了问话的空档，整理好了慌张的心情，也下定了决心。想要主动了解情况，帮上忙，她就不能和其他观众与演员一般在原地干等着。

　　“那个，盖尔前辈，请让我……”

　　“既然你在休息，就原地待命，别掺和跟你无关的事！”盖尔压根就没听完她的请求，转过身丢下这一句冷冰冰的话，便招呼着那个叫“菲尔西”的女骑士离开了。

　　站在原地的少女不自觉地鼓起了腮帮子。她知道，盖尔前辈不会像伊兰前辈那样心软，不可能自己拽着他的袖子央求几句就会答应。但就这么被断然拒绝，她的心里还是无比难受，似乎有一种名为不甘的火焰在悄然蔓延。

　　“想不到，这位骑士长人还怪好的。”但莉莉可的自言自语突然窜入了斯莱塔的耳朵，她顿时不解地转过头，望着那抵着下巴一副欣赏的微笑的同伴。

　　“你傻呀！”莉莉可圆乎乎的脸贴近了斯莱塔：“他是让你别卷进这档子事里。换做别人，正愁没有个替罪的给他顶上去。”

　　斯莱塔愣住了，一时间前进也不是后退也不是，熟悉的迷茫再度包裹住了她的内心。

　　而就在这时一旁沉默的阿莉雅突然伸手指向了入口。

　　“咦？快看，那好像是佩尔本家的魔法师？”

　　“佩尔”这个词好像突然触动了斯莱塔的神经，她下意识地朝着阿莉雅指向的地方望了去。

　　但她失望了，那位穿着绣有佩尔家的飞鸟纹饰的法袍，正往包厢疾走的年轻女性魔法师，并不是她期待的那个人。

　　也对，他应该还在前线。

　　“好家伙，连佩尔本家的魔法师也来了？”零零散散的嘀咕，传入斯莱塔的耳中。

　　“让他们来，怕不是要用上追踪魔法。”

　　“那可真得佩尔家的座上宾才用得了……”

　　追踪魔法？突然间，少女眼前一亮。

　　昂贵精致的丝帕悬浮在空中，一层薄薄的魔力烟雾将它包裹住，使用者残留的气息便随着烟雾的流动进入到正下方的魔杖之上，一个由流光构成的繁复法阵随即在魔杖之上启动，映射在脚下的地面，地面上便立刻铺上了一层细小的光点，显示着丝帕的使用者行踪。

　　然而，站在一旁的骑士长眼神却暗了暗，不需要这位冷淡的女士解释，他也能看出来，丝帕的主人，阿斯提卡西亚王国的公主根本没有踏出过这间包厢，并不存在使用了隐蔽身形和气息的魔法从这里逃才可能。

　　不同于先前她是钻了王宫禁卫巡逻的漏洞，这次，据几位贴身宫女所言，仅仅是转过身的一瞬间，公主便凭空消失了。

　　“公主殿下是从这里离开的。”年轻的女魔法师面无表情地指向了一个方向，那里的光点数量尤为繁多。

　　“卫生间？”盖尔诧异。

　　这是剧院最尊贵的包厢，也是最完备的囚笼。

　　“这里连通下水道，公主殿下使用了传送魔法的道具，我感应到了魔力残余……”魔法师的语气淡淡的，丝毫没有为她这句话会引起怎样的震惊而委婉的意思。

　　“噗！”

　　“菲尔西！”

　　“抱歉。”小个子的女骑士死命捂住了嘴，眼睛里的笑却根本藏不住，只能被无奈的佩特拉拽走。而宫女们一个个面如死灰，有的已经绝望，有的还想垂死挣扎，试图想出一个减轻责罚的理由。但无论如何，让这种东西流入宫内还到了公主的手上，她们脱不了干系。

　　而盖尔只是皱了皱眉，吩咐下属赶紧增派人手准备前往下水道展开搜索，疏散剧院内被限制了行动的观众。最后，他走到那位魔法师的面前，请她继续完成接下来的魔法协助。

　　“无妨，职责所在。”她没有拒绝，但她的声音透着一种非人般的空洞，这让盖尔很不舒服，这让他想到了过去的伊兰.佩尔，也是一样的冰冷无情。

　　但紧跟着，她突然抬起了低垂的眼眸。

　　“只是，刚才那位小姐为何突然发笑？是因为在下勘察有误？难道公主殿下不是从卫生间的下水道逃出去的？”

　　这一下，绷不住的人就不再只有菲尔西一人了，连几个已经绝望的宫女也开始“噗嗤噗嗤”个不停，随从们则借口出了门去，只留得盖尔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白，除了“她不懂事让你见笑了”之类空洞的场面话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魔法师歪了歪头，不明白这些人的反应，既然她没有判断错误，也只能解释为身为人偶的自己和人类本就不可能相互理解了。

　　她不再去理会他们，一心都投在了完成当前的任务。

　　她可不想被作为残次品销毁。

　　而她的任务目标，此刻正跟着一个高大的胖女人艰难地走出了下水道。

　　如果不是一心想要让那个人后悔，公主其实是不想离开剧院的。《绿珍珠小姐》的原著是她幼时翻看的第一本大部头小说，但没能看完就被那个人以“这不是公主该看的”为由收走了，换成了一个严苛的家庭教师和王室礼仪课程。在那之后，她对没能看到的结局就始终耿耿于怀。

　　和书一样被那个人收走的东西有很多，小狗、里拉琴、第一个朋友、第一次出游，然后换成了养了三天就死掉的金丝雀、钢琴、未婚夫和更加严密的“保护”。

　　要脱离那个人的“保护”，要让那个人知道他那些“保护”对自己来说是一种痛苦，她唯有逃到他的手无法触及的国外去，逃到那个几年前沙迪克曾和她提起过的，位于海对面名为“斯库拉”的自由贸易城邦去。

　　“我们还有多久能到港口？”

　　“这里距‘白鸥港’还有一半的路程。放心吧小姐，这生意我们是做了很久的，讲的就是一个信誉，保准您能平平安安抵达目的地。”胖女人回过头来，脸上立刻堆起了谄媚的笑。

　　公主不觉厌恶地别过头，这种为了钱什么都可以做的人，她最是瞧不起，但偏偏现在她必须要通过这个女人，才能离开这个国家。

　　只是她的体力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你，你等等。”她扶住了道旁的一棵树，双腿一下子和灌上了铅水一般：“我歇一歇。”

　　那女人立刻殷勤地将随身携带的水囊递了过来，她却嫌弃摆摆手，不想碰被这种人摸过的任何东西。

　　女人悻悻收回了自己的水囊，又忍不住劝道：“我说小姐，我看您不是个走得惯路的人，要是这样走走停停下去，到天黑也走不到港口，这林子到了天黑，说不定会有狼群。不如……”

　　“你有什么办法？”公主愣了愣。

　　“如果小姐您不嫌弃，这附近有条小河，我有个老相识在那里撑船的，到那儿直接让他顺流而下送你到港口，只是嘛……”

　　“你还要多少钱？”

　　女人比了一个“二”。公主摸了摸自己腰间的口袋，犹豫了一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拿出了两枚璀璨夺目的宝石戒指。

　　“这个够了吗？”

　　“够了够了，小姐，请跟我来！”那一瞬间，女人迸发出贪婪的目光，简直要压过了宝石的珠光。

　　眼见两人拐入了一条更为偏僻的小道，一只盘旋在天空的渡鸦收了收翅膀，回旋着降落在了一个身穿黑袍的人的手臂，也将他的意识交还回来。

　　“谢了，铁骑。”他抚了抚渡鸦的脑袋，将口袋里常备的肉干喂给了这难得爽快帮忙的家伙。

　　那位任性又无知的公主，就这么随便跟一个自称帮助她逃到海外的人，给人卖了都不知道。但转念一想，她被养在深宫，只不知听谁说过王都外围有人在做偷渡的生意，却不知在城门闹市张榜的悬赏令上，那五年前就在通缉的拐卖儿童和年轻女性的罪犯正是这名女子。

　　如此，唯有一声叹息了。

　　只不过对他来说，其他的人类怎样他其实根本无所谓，但斯莱塔.墨丘利为了她那在王宫工作的朋友，一定会多管闲事。所以，他不能再静观其变了，既然这里不是难以施展的下水道，那就尽快解决吧。

　　但，自己这么做，也是因为魔女的魔法吗？他盯着离开的渡鸦，陷入了迷茫。

　　一无所知的公主没有回头，她又累又渴，视线也越发地模糊，只是跟着领路女人的背影艰难地前行。但对她来说，再不济也比得刚才走的下水道更让人舒服，只要坚持到底……

　　但她看到了对方所说描述的那条船。

　　“呦，这回是带了只肥羊来了，看着是个雏儿啊？”

　　说着令人作呕的话，枯瘦如柴的老头用他一只脏手捏住了公主的下巴，可就是这么个看上去还没有她高的老头，公主却根本挣脱不开。她终于察觉到了不对，之前那些令她痛苦不堪的行路，都是为了这一刻的请君入瓮。但就算她体力足够，凭她那点皮毛都无法伤及的魔法，也无力抵抗。

　　“你给我住手，这种上等的货色，可得好好养着，到了‘斯库拉’城，凭她这张脸蛋，够我们三年不开张了！”

　　“哎，万一这是哪个大贵族的女儿，我们这么做会不会招来杀身之祸？”老头突然担心地问到。

　　“怕什么。”那女人摆摆手：“又不是没卖过这种货，那家人查到她进了妓院，还不是嫌弃她坏了家族名誉，对外只宣布病死了，就没再管过。等我们出了海，他们还这么追？过了三五年回来，她家人早都有下一个孩子了。”

　　听她这么一说，老头也放下了心，直夸自己的女儿有头脑有手段。公主却如坠冰窟，前一秒她还有一丝期待，期待一旦自己说出了自己的身份，他们会有所忌惮。

　　但后一秒，她就知道不可能了。倘若她丢失了公主的尊严和体面，那个无比重视王室荣誉的人，还会保护她吗？

　　看着那女人的那只不知装了什么的水壶一点点靠近，她的希望也一点点湮灭。

　　救救我……

　　有谁，能来救救我……

　　“哗”

　　“哗哗哗”

　　“哗哗哗哗哗……”

　　像雨点落在大地之上，她看到了这样的血滴，还有在那血雨之中的，那个红发黑衣的……魔女？

　　“疾风之魔女艾莉克特！是你？”

　　一个黑影走到了她的面前，挡在了她和那个模糊的红发魔女之间。公主看到了他的长剑，他的背影，还有他在阳光之下随风飘摇的金色长发，犹如梦幻一般。

　　啊，是他，他果然没有……

　　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下来，公主只觉得眼前一黑，随即便失去了意识……

　　嗯？这就晕了？

　　他瞧见身后直挺挺倒下的公主，不觉皱了皱眉头。原计划就是打算在清理了这一对十恶不赦的父女之后，就一掌打晕公主，然后把她带回泽内利家，请公爵送她回去。为了避免麻烦，他还特地把魔法面具的外形改变成了正好是今天返回王都的沙迪克的样子。

　　但偏偏，魔女跑到了公主的面前，诛杀了这两个犯人，打乱了他的计划，让他不得不临时以保护公主的名义与她对峙，为的是让公主相信出现在这里的是最强魔女艾莉克特，而非斯莱塔.墨丘利。

　　没想到公主居然昏了过去，也不知道自己那一句“魔女艾莉克特”她听到了没有。

　　不管她了。

　　确定公主只是因为疲惫而昏厥，他抬手给了个治疗魔法，便将目光投向了那不知为何披散着头发，穿着标志性的魔女法袍的少女。

　　鲜血染红了河滩，绝大多数的强盗，都是死在她从天而降的一击必杀中。这些天，她竟然已经成长到如此地步。

　　但现在她这是，被惊吓到了？

　　看到眼前的魔女僵直地站在了原地，紧握着魔杖的手颤抖不已，她也在盯着自己，平日里总是无忧无虑的眼睛里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一瞬间，他的一颗心好似被捏住了一般揪痛，止不住后悔起来，一时顾不上先前的那些纠结，走上前去。

　　她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无论是谁的生命，她都无比珍视……

　　如果他刚才早一步出手，或者在下水道中发现了公主时就立刻制止了这一切，就不会让她经历这些。

　　“斯……”

　　“兔子先生？”

　　他犹如被雷劈中一般，呆立在了原地。

　　不是自己当前沙迪克.泽内利的外形，也不是和她朝夕相处了数十天的“伊兰.凯莱斯”，而是这个他几乎要彻底封存在记忆深处的呼唤。

　　她低了低微微泛着水光的眼睛，深吸一口气，声音也不觉变得生冷起来。

　　“佩尔先生，你、你难道和这些人是一伙儿的吗？”

第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