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如潮水般涌来，裹挟着七月特有的、黏稠的热浪。江池站在少年宫那扇厚重的玻璃门前，手心里全是汗，滑腻腻的，几乎握不住手里那张薄薄的报名表。表上“暑期游泳提高班”几个字，被他的汗水洇得有些模糊。玻璃门映出他有些苍白的脸，和身后被烈日炙烤得微微晃动的香樟树影。
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冷气扑面而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与门外的酷热形成两个割裂的世界。泳池特有的、混合了消毒水与潮湿水汽的味道，瞬间侵占了他的鼻腔。这味道像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记忆深处某个上了锁的盒子。
水。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泛着令人心悸的深蓝色的水。不是眼前这方被瓷砖规整切割、清澈见底的泳池，而是童年时老家那条汛期暴涨的河。记忆的碎片尖锐而混乱：失足滑落的失重感，河水灌入口鼻的窒息，视野里晃动的水光与天光，还有岸边大人惊恐变形的呼喊……那个夏天之后，“水”对于江池而言，不再意味着清凉与嬉戏，而成了一片无声的、温柔的梦魇。他学会了在同学相约去游泳时找各种借口推脱，学会了在体育课涉水项目时站在最边缘。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用活泼的外壳包裹着那处隐秘的怯懦，直到上周，最好的朋友林晓峰无意间说起：“江池，你好像从来不下水？暑假少年宫有游泳班，我们一起报名吧，我教你！”
林晓峰说这话时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对夏日泳池的期待，全然不知这句话在江池心里掀起了怎样的惊涛骇浪。拒绝吗？那长久以来小心维持的“正常”表象就会裂开缝隙。接受吗？那意味着要亲手撕开旧日的伤疤，直面那片深蓝的恐惧。
最终，是林晓峰那句“我陪你”和眼神里毫无杂质的信任，让江池鬼使神差地填了报名表。此刻，站在泳池边，听着其他学员扑腾水花发出的欢快声响，他才意识到自己做了多么冲动的决定。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腿有些发软。他穿着新买的泳裤，裸露的皮肤在空调房里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江池！这边！”林晓峰在浅水区朝他用力挥手，笑容灿烂，溅起的水珠在灯光下像碎钻。江池勉强扯出一个笑容，脚步却像灌了铅。短短十几米的池边距离，走得异常艰难。瓷砖地面湿滑，每一步都得格外小心，仿佛不是走向泳池，而是走向某个未知的审判。
他蹲在池边，试探着将脚趾浸入水中。凉意顺着脚踝爬上来。他闭上眼，试图调整呼吸，但童年落水时那种冰冷的包裹感与窒息感却更加清晰地浮现。水波荡漾，轻轻拍打着池壁，那声音在他听来，却像是遥远河水的呜咽。
“先下来，适应一下水温。”教练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鼓励，“抓着池边，慢慢下来，水很浅，只到你胸口。”
江池的手指紧紧抠住池沿，指节泛白。他一点点将身体沉入水中。当水位漫过腰际时，一阵强烈的恐慌攫住了他，肌肉瞬间绷紧，几乎要弹跳起来逃离。他猛地睁开眼，看到林晓峰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正关切地看着他。
“别怕，我在这儿呢。”林晓峰游近了些，伸出手，“抓住我的手。看着我就好。”
江池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林晓峰温热的手掌。那温度像一根锚，将他从即将被记忆潮水淹没的边缘拉回了一点。他强迫自己将视线聚焦在林晓峰脸上，聚焦在他带着鼓励和一点点担忧的眼睛上，而不是去看身下那晃动的、无所依托的蓝色。
“对，就这样，深呼吸。”教练的声音平稳地传来，“感受水的浮力。它托着你，不会让你沉下去。”
江池依言，尝试着松开一点对池边的抓握，将更多的重量交给池水。身体果然微微漂浮起来，一种陌生而异样的感觉。他仍然紧紧抓着林晓峰的手，像抓着唯一的救命稻草。水波轻柔地簇拥着他，并没有记忆中那般狂暴。消毒水的味道依旧，但似乎不再那么刺鼻。
“试着……把头低下去一点，屏住气，就一下。”林晓峰引导着，自己先示范了一下，将脸埋入水中，很快又抬起来，抹了把脸，“你看，很简单。”
这曾是江池最恐惧的环节。将最脆弱的口鼻耳目交给这片介质，失去对空气的掌控。他盯着水面，做了几次深长的呼吸，鼓足毕生勇气，猛地闭眼，将脸沉了下去。
世界瞬间变了。所有的声音变得沉闷而遥远，嗡嗡作响。水流拂过脸颊，带来细微的触感。光线透过眼皮，是一片朦胧的橘红色。窒息感并没有立刻袭来，肺部储存的空气还在。一秒，两秒……他在心中默数，直到极限，才猛地抬头破水而出。
“咳！咳咳！”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不知是因为呛了水，还是因为过度紧张。但林晓峰和教练都鼓起了掌。
“很好！第一次就能做到这样！”教练赞许道。
江池大口喘着气，水珠顺着头发不断滴落。心脏依然跳得很快，但除了后怕，似乎还掺杂了一丝别的东西——一种极其微弱的、克服了某种巨大障碍后的虚脱与释然。他看向林晓峰，对方正对他竖起大拇指，笑容比泳池顶灯还要明亮。
他知道，距离真正学会游泳，距离像其他人一样自如地在水中嬉戏，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每一次将脸埋入水中，可能都还需要一场小小的心理斗争。那深蓝色的童年阴影，不会因为一次尝试就彻底消散。
但至少，他站（或者说，漂）在了这里。他抓住了朋友伸出的手，没有转身逃跑。他让水漫过了曾经不敢触碰的界限。
泳池的水依旧微凉，荡漾着细碎的波光。江池松开林晓峰的手，尝试自己扶着池边站稳。他抬起头，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看到外面烈日依旧，香樟树的叶子在热风中摇晃。这个夏天，成长或许不仅仅发生在灼热的阳光之下，也发生在这片他曾畏惧的、清澈的蓝色里。而前方，下一次将脸沉入水中的挑战，以及这漫长夏日里等待他的其他未知，似乎不再像片刻之前那样，令人只想逃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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