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铁靴碾过御道青砖,每一步都溅起微不可闻的碎金——那是去年万寿节泼洒未扫尽的琉粉末,此刻在暮色里像干涸的血痂。
两侧值戍的羽林卫如黑檀木偶,面具下甚至无人敢调整呼吸。所有人都认得那枚悬在她左腕的错金螭符:半片伏地螭龙咬合宫门机括,另半片在皇帝枕中。
暮云如凝血块般堆压在太和殿的琉璃鸱吻上,九重丹墀被斜阳割裂成明暗交错的刀疤。姜笺的玄甲撞碎阶前死寂,却在一道蟠龙柱的阴影里骤然凝滞——宁王萧彻的蟒袍下摆正扫过青石缝里钻出的断肠草。
“侯爷留步。”他截住她的去路,指尖几乎触到她腰间刀刃的鲨皮鞘,“匈奴七万铁骑不是边关沙匪,是淬了毒的狼牙箭。”
风卷起他袖间龙涎香,混着姜笺甲胄散出的铁锈与血垢味,在汉白玉栏间撞出无形的漩涡。
“这战事,你不能接。”
姜笺冷着脸,面上看不出喜怒无常。
她今年刚满二十,承爵位以来才堪堪过了五年,好日子没过多少刀尖嗜血的日子倒是活得绰绰有余。
“若姜辰黎在世...”
“若哥哥在世,又能如何?”
说来可笑,自从姜辰黎死后,萧彻倒是代起哥哥的职责教训起她了,但这份职责当中却隐隐有着别的什么东西。
萧彻明显顿了一下,几年前那个活泼开朗,会围着他打转的那个小女孩早已不见,他虽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弟弟,但年龄却和姜笺相差不大,以往还在国子监上课时,两人就一同上下学,他更是将姜辰黎当做了自己的哥哥。
姜笺的目光掠过他肩头。太和殿深处传来编钟闷响,那是皇帝惯用的催命符。她看见高阶两侧的铜鹤灯盏里,烛泪正一层层覆盖旧骸,像极了她即将被埋葬的前路。
“殿下慎言。”她错身时甲叶刮过石柱,发出锉骨般的锐响,“禁军统领的刀,只认得皇命。”
萧彻猛地攥住她护腕。金丝楠木檐角突然惊起寒鸦,羽翼拍碎的光斑落在他眼底,翻涌成她从未见过的焦灼:“那疯子要你死!你可知兵部扣着粮草,雁门关存粮不足半月——”
话尾被风呛住,他袖中滑出半枚玉璜,正是去年上巳节他系在她剑穗上,又被她掷还的定情物。
丹陛之上传来宦官拖长的通传声,似毒蛇游过脊骨。姜笺反手扣住玉璜,棱角深深楔进掌心。她望向洞开的殿门,龙椅上的人影在鎏金御座里融成一团吃人的暗影。
当今圣上在她六岁那年登基,如今在位十四年,而秦彻如今才二十二,皇帝防着他以免他贪图兵权篡位,而他自己又刚好表现出一副逍遥自在的姿态,整天游手好闲,就连年少时最为之亲密的靖南侯也互相不再往来。
如果在今天前功尽弃——
“臣姜笺,”她踏过玉璜时听见细微的碎裂声,像某根心脉彻底绷断,“求战。”
殿内三十六根蟠龙柱应声嗡鸣,三万精兵的虎符落在掌心那刻,皇帝的笑声从御座飘下:“爱卿可知,前代靖南侯以一万破十万?”
前代靖南侯,也就是她养兄,姜辰黎。
她如今承养兄这爵位,也是乃前朝女帝所赐封,可世袭。
刀刃突然在鞘中震鸣。姜笺抚过刀柄螭纹——
十几年前女帝赐刀于前代靖南侯,这龙爪曾扣着他指尖说:“朕的江山托付你了。”
而今刀被传在她手,新帝要连刀带人葬进塞外风沙。
她转身踏出大殿时,夕照正泼在地砖上,恍若一条焚天的血河。
老马低头嗅着她染尘的靴面,姜笺将虎符按进马鞍皮囊。抬头忽见城垛箭孔处寒光一闪——那是宁王府死士的弩箭正为她撕开暗杀网。她唇角终于扯出弧度,扬鞭指北:
“去告诉匈奴王,本侯的刀,饿十几年了!”
她将用兄长的这把刀再创盛世!
不负这骁勇善战靖南侯之名!
太极殿的蟠龙金柱在暮色里洇出血锈般的暗斑,太后凤履踏过地砖,她玄色翟衣拂过姜笺方才驻足的丹墀,袖间龙脑香裹着灵堂白檀的余烬味——那是十五岁承爵那夜,太后亲手为姜辰黎棺椁点燃的长明灯气息。
“皇帝要靖南侯送死?”太后的护甲叩在御案。
殿角铜铃突然死寂。皇帝捻着奏折边缘冷笑:“母后忘了?当年姜辰黎拥兵十万时,是谁逼迫靖南王交还兵权……”
话音被翟衣广袖掀起的风劈断。太后云髻间墨玉簪寒光一闪,簪尖正抵皇帝喉结。
“哀家能扶你坐上龙椅,”她声线淬冰,“也能让你像先帝那般‘暴病’。”护甲划过布防图,在雁门关处戳出裂痕:“三万打七万?你扣下军粮的三道密旨,要哀家当廷念么?”
皇帝喉结在簪尖下滚动,他牙龈漫开腥甜:“母后既知是死局,何不为儿臣分忧?”
他忽然擒住太后手腕翻转,玉簪哐当坠地:“毕竟您教过,帝王心术首在……除棘。”
满地碎玉映出太后骤缩的瞳孔,皇帝靴跟碾过簪上姜花:“靖南军旧部只认姜家旗号。她死在匈奴阵前,总比活在您羽翼下好。”
他弯腰拾起奏折时,阴影吞没太后半张脸:“就像您当年,亲手毒杀枕边人那样干脆。”
殿外惊雷炸响,雨箭射穿窗纸。太后染着蔻丹的指甲深深抠进御座蟠龙眼珠:“若哀家要她活呢?”
皇帝将染血的碎玉塞回太后掌心:“那您得求菩萨——”
他笑看暴雨冲刷宫阶上姜笺留下的脚印,“让匈奴王的刀,认得靖南侯是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