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沼泽的边缘,瘴气如垂死的巨兽呼出的浊息,浓稠、湿冷、带着腐朽的甜腥。
五道身影停在沼泽入口,神色各异。
为首的是令狐九天,银发在灰白瘴气中依旧扎眼,九尾在身后不耐地轻摆。他嘴角习惯性挂着那抹玩世不恭的笑,金瞳却锐利如刀,仔细审视着前方那片吞噬一切生机的白茫。三百年的流亡教会他一件事:越是美丽或平静的表象下,越可能藏着致命的危险。而这片沼泽,两者皆非,只剩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这反而更糟。
“你确定是这里?”他侧过头,语气随意,但目光却落在身旁的司徒浩诚身上。
司徒浩诚一身赤红王储袍服纤尘不染,背脊挺直如永不弯曲的标杆。他凝视沼泽深处,凤眸中沉淀着化不开的凝重。“神力波动传来的方向,确在此处。”他的声音低沉平稳,“三日前,此地异动,纯净神性冲天而起,虽只一瞬,但绝非错觉。可能与光明神遗留的线索有关。”
“也可能是陷阱。”接话的是凤依依。她一身灰白色衣装,此刻眉头紧蹙,指尖萦绕着淡青色的风旋,正试图捕捉空气中最细微的流动变化。“风里的‘声音’很乱……有腐坏,有怨念,还有……一种很古老的悲伤。”她说着,挑了挑眉看了令狐九天一眼,后者却恰好移开视线,仿佛没听见。
芸汐颜抱着怀中的《玄冥禁录》,书册在靠近沼泽时微微发烫。她轻声道:“书有感应……这里有被时间遗忘的古老存在,或许与失落的历史有关。”
公孙月华站在稍远处,淡紫色衣裙在瘴气中仿佛一抹随时会消散的月光。她安静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腕上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淡银色痕印——那是时之祭司力量的残余。她没有看司徒浩诚,目光平静地落在沼泽深处,仿佛在凝视某个遥远的、只有她能看见的点。
“进,还是不进?”令狐九天最后问,目光扫过众人。
“没有退路。”司徒浩诚言简意赅。北面魔族关卡林立,东边海域巡逻密布,西陲神巫态度不明。这片凶名在外的沼泽,竟是眼下唯一可能藏有线索且能暂时避开魔族耳目的路径。
“那就走呗。”令狐九天耸耸肩,率先踏入了浓雾。银白的狐尾如扫帚般左右挥动,驱散前方过于黏稠的瘴气,为身后的人开出一条勉强可辨的小径。
司徒浩诚紧随其后,掌中升起一小簇纯净的凤火,火光不大,却带着祛除邪祟的暖意,将试图重新聚拢的瘴气挡在数尺之外。
凤依依指尖风旋扩散,形成一道流动的气墙护住芸汐颜和公孙月华。她目光不时瞥向前方那道银发背影,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
五人沉默前行。淤泥没过小腿,每一步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偶尔会踩到坚硬之物——可能是石头,更可能是深埋泥下的枯骨。四周寂静得可怕,唯有他们自己的呼吸、心跳和跋涉声,反而更添压抑。
约莫深入数里后,风依依忽然停住:“前面……有打斗声。还有血腥味,很新鲜。”
众人神色一凛。令狐九天狐耳微颤,金瞳眯起:“不止……有神力的波动,很微弱,但很纯粹。还有……一种令人厌恶的腐蚀性气息,是沼泽里滋生的魔物。”
“过去看看。”司徒浩诚当机立断。
他们收敛声息,借助浓雾和嶙峋怪石的掩护,悄然靠近。穿过一片枯死扭曲的怪树林,前方景象豁然清晰——
一片相对干硬的洼地已化作修罗场。一个棕发青年浑身浴血,左肩一道伤口深可见骨,鲜血浸透金色衣衫。他手持一柄崩刃的扇子,刀势却依旧狂猛如困兽之斗,正与数条从泥潭中探出的、布满吸盘的墨绿色触手拼死搏杀。刀光过处,触手断裂,喷溅出腥臭的黏液,但更多的触手源源不断从泥下涌出。
而更令人心惊的是他护在身后的少女。
少女脸色惨白如纸,身形摇摇欲坠,额心一道月牙状的银痕正散发微弱光华。她背后竟展开一对虚幻的、银白色的羽翼!羽翼扇动间洒落点点光尘,勉强抵挡着触手喷射的毒液和精神冲击,但她动作生涩,显然对这力量极其陌生。
令狐九天瞳孔骤然收缩。
司徒浩诚握剑的手猛然攥紧,骨节发白。
凤依依倒是愣了一下,很显然并不认识。
芸汐颜怀中的书册骤然发烫。
公孙月华平静的眸中,也掠过一丝极淡的波澜。
那棕发青年,正是三百年前断崖一别、生死未卜的白虎族王储——沐楚然。
而他拼死护着的那个少女……
令狐九天喉咙发紧。三年前羽族王城那场惨烈的婚礼前夜,火光冲天,他曾亲眼看见这个名叫上官锦瑜的少女,为救沐楚然,被魔箭贯穿胸膛,倒在爱人怀中气息断绝。那双曾盛满笑意的眼睛失去光彩,是他记忆里无法磨灭的痛楚画面之一。
可如今,她竟活生生站在这里,背后还展开着传说中羽族才有的神圣羽翼!
震惊只在一瞬。战况危急,一条粗壮触手正趁机缠向上官锦瑜的脚踝,眼看就要将她拖入深不见底的泥潭!
“动手!”司徒浩诚低喝一声,人已化作一道赤红流光冲出!长剑出鞘,凤火燎原,炽热的火凤虚影长啸着扑向那条触手,瞬间将其点燃!
与此同时,令狐九天九尾暴涨,如九道银色闪电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缠住另外几条袭向沐楚然的触手,狠狠勒紧!
“九天狐锁!”
“凤炎天坠!”
凤依依反应极快,双手一推,两道凌厉风刃旋转飞出,斩断从侧翼偷袭的细小触须。芸汐颜怀中书册自动翻开,柔和的金光扩散开来,形成一个临时结界,护住众人免受毒气侵蚀。公孙月华则抬手虚按,指尖银光流转,那腐沼凝视者浑浊竖瞳中射出的精神冲击波纹,在靠近众人时竟诡异地迟缓、削弱了几分。
得到强援,沐楚然压力骤减,虎目迸发精光,抓住怪物受创嘶鸣的瞬间,凝聚残存神力,崩刃的虎魄扇片发出震耳刀鸣,一刀刺入那令人作呕的黄色竖瞳!
“噗嗤——!”
污浊浆液爆溅。腐沼凝视者发出濒死的惨嚎,所有触手疯狂抽搐拍打,最终僵直,庞大身躯缓缓沉入泥沼,激起冲天泥浪。
战场骤然死寂,只剩泥浆翻涌的咕嘟声和众人粗重的喘息。
沐楚然以扇刃拄地,单膝跪倒,左肩伤口血流如注,但他硬撑着抬起头,看向突然降临的援军。
目光扫过令狐九天玩世不恭却暗藏关切的脸,扫过司徒浩诚孤傲依旧却紧握扇片的手,扫过凤依依、芸汐颜、公孙月华……最后,他的目光在令狐九天和司徒浩诚脸上停留最久,金瞳中翻涌着巨浪般的情绪——震惊、狂喜、愧疚、三百年的风霜雨雪、生死相隔的千言万语。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是扯出一个疲惫到极点、却又真实无比的苦笑。
“好久……不见。”
令狐九天甩了甩狐尾上沾染的腥臭黏液,走到沐楚然面前,上下打量他堪称凄惨的模样,嘴角一勾,还是那副调侃腔调:“哟,这不是我们白虎族那位‘壮烈殉海’的王储殿下吗?怎么,在下面住不习惯,爬上来晒晒太阳?”
话音里的细微颤抖,被他完美的演技掩盖。
司徒浩诚则收剑走到沐楚然身边,伸手将他稳稳拉起。两个男人对视一眼,没有言语,只是用力握住彼此的手臂。三百年的生死未卜,各自漂泊的艰辛,尽在这沉默而有力的一握中传递。
然后,几乎是不约而同地,他们的目光,连同凤依依、芸汐颜、公孙月华的目光,都落在了沐楚然身后那位少女身上。
上官锦瑜羽翼已收敛,光华隐去,但额心月痕依旧明显。她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惊魂未定的茫然,以及看着眼前这些陌生人时下意识的警惕。但当她的目光与令狐九天、司徒浩诚接触时,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熟悉与悸动。
她微微后退半步,本能地靠近沐楚然。
令狐九天看着她这个细微的动作,看着她眼中那份陌生与疏离,金瞳深处某种光芒黯淡了一瞬,随即被他用更灿烂的笑容掩盖。他移开视线,仿佛只是随意一瞥,转而看向沐楚然:“不介绍一下?这位……看着有点眼熟的姑娘?”
沐楚然将上官锦瑜往身后护了护,声音嘶哑疲惫:“上官锦瑜。她……出了些意外,失去了很多记忆。”
“失忆?”令狐九天挑眉,笑容不变,语气轻飘飘的,“那可真是不巧。” 不巧什么?是不巧忘了前尘往事?还是不巧忘了血海深仇?亦或是不巧忘了某些人、某些承诺?他没说下去。
凤依依走上前说道狐狸你闭嘴,对沐楚然道:“你的伤很重,需要立刻处理。这沼泽危机四伏,不宜久留。”
芸汐颜也从怀中取出备用的伤药和洁净布条。公孙月华则默默走到稍高处,银眸中时光符文隐约流转,警惕地巡视四周。
司徒浩诚看向沼泽更深处,那里雾气最为浓重,隐约有古老建筑的轮廓。“你们原本打算去哪里?”
沐楚然一边接受芸汐颜的包扎,一边沉声道:“沼泽深处,上古遗迹。锦瑜需要找到恢复记忆和力量的方法,遗迹可能有线索。而且……我怀疑那里,也有光明神殿下的线索。”
“我们也是为此而来。”司徒浩诚点头,“三日前遗迹异动,神性波动虽短暂,却做不得假。”
令狐九天伸了个懒腰,九尾在身后悠然摆动:“那就顺路呗。人多热闹,省得路上闷得发慌。”他话说得轻松,目光却不经意间扫过凤依依。凤依依正低头帮忙收拾,一缕碎发垂下,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令狐九天飞快地移开目光,仿佛被沼泽深处的雾气吸引了全部注意。
他必须控制住。控制住目光,控制住语气,控制住一切可能泄露心绪的细微之处。
三百年前,误会如山,堆积成无法逾越的屏障。他骄傲,她倔强;他身不由己,她苦苦等待。最终他选择跃下悬崖,以为斩断一切便是最好的保护,却留她在人世承受“未被选择”的痛楚,郁郁而终。
三百年后,神巫召唤让她归来,风神之力苏醒,她看他的眼神却只剩平静的陌生。也好,他想。这样最好。那些未曾解释的误会,未能兑现的承诺,就让它永远埋葬。他不能再让自己成为她的软肋,不能再让历史的悲剧重演。
所以,他必须表现得毫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