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推拉门敞开又闭合,伴随一阵骚动,怀里突然多了两个毛茸茸的脑袋,腰腹强有力地搂抱让人无法呼吸,我安抚似的抬手同时拍上两人的后背。
只听——
“姐姐,你终于来啦。”
细软的嗓音里满含惊喜,还有一丝不易察觉地泄气,艾比甜甜地笑出了声,那双赫赤色的瞳眸漂亮得像橱窗价值连城的宝石,夺目璀璨。
“幸好又见到你了,太好了。”
埃米松了口气,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发亮的狗狗眼里闪烁着担忧之色,下意识就说出了内心所想,但猛然察觉到自己用词不当,赶忙找补:
“姐姐,想你,每天都想。”
我神经大条地忽视了两人的反常,当然也就没有捕捉到埃米眼中一闪而过的慌乱,抬起的手依旧放在两人发顶摩挲,主动解释自己没有来的原因,温柔地道:
“昨天没来是因为朋友盛情邀请,我去赴约了。抱歉,小宝。”
“我以后会每天都来,不会让你们久等。”
奶茶甜腻的香味游荡在空调徐徐渐进的冷气里,两者轻飘飘地降落,降落在裸露在外的侧颈,停留在锁骨之上的咽喉处,宛如一层透明的围巾迟迟不肯离去,柔软又清醒。
我短暂不语,循序弯下身子,把姐弟两人紧紧拥进怀中,感受不同于自己孱弱的温热,那是两团火,炽热,磅礴,仿佛要把自己从无望里托举出来,纯粹得让人想要流泪。
这时,我决定先感谢,由衷祝愿:“小宝,谢谢你们所做的一切,虽然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些什么,但我祝福你们得偿所愿。”
接着,半真半假地告知:“还有,如果姐姐连续三天没有来,那就是姐姐在学业上有事,如果姐姐一周没有来,那就是因为某些事不告而别,但请放心,我一定会再次出现……一定会再次出现,就像安康路的公交不会停运。”
“安康路的公交才不会停运,从我上小学我就知道它了。”埃米倔犟地开口,口袋里攥紧手机侧壁的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但最终也没有勇气掏出来。
小朋友的直觉和灵性总是厉害得很,聪明到准确无误。
可真正的答案,我们都没有奉于口唇前,只一味祈祷安康路的公交每次准点。
温情并没有持续多久,艾比和埃米两个小孩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安静地陪伴,我站在前台不停地笑脸相迎招待客人,可思想早已抛锚。
为什么人总在死亡紧抓不放时轻松得到来之不易的幸福,仿佛整个世界都变得友好,呼吸也变得轻盈。
黑白的世界里不断闯入的异样色彩,它与痛苦相抗衡,而我也变得犹豫,亦不如从前洒脱。
迟来的牵绊,也是幸福。它不是生活对苦痛的施舍,更不是世界撰写好的遗书,它本就该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本该属于我。
……迟,太迟了。
不,不迟。
生命太过短暂,遇到幸福请握紧。
死了,就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
“姐姐再见!”
“姐姐明天见!”
蓬松迟缓的云像是喝醉了一样与夕阳同色,酡红晕染半边天,为城市笼上温柔与离别。
“再见,小宝们。”
挥别两人,我踩点去了一趟银行,把我存储的所有积蓄全部取出,然后果断走进医院的大门。
九月底,我接受了第一次化疗,也过早地准备好了第一顶假发。
之后,我拒绝了医生让我长期住在医院的建议,我说有人在等我回去,我不能离开太久。
生活还在继续,除了身体消瘦和思想昏沉之外,我感觉一切都好。
康复,不远了。
国庆假期过后,学园运动会如约而至。
为自己的学分努力,我报名了长达一周的志愿者,虽然困惑为什么会办如此之久,但还是很快把这一事抛之脑后。
周一,上午八点十五。
运动会开幕式前,阳光不算毒辣,站在志愿者后侧等候区的我瞭望到了台上那道熟悉的身影,大脑还未作出反应,身体闻声定在原地。
那标志性的嗓音穿透黑压压的人群直击耳膜,似流水雀跃,又如大海奔腾。
怦、怦、怦怦——
是心脏反响异常。
“真特别。”我喃喃自语。
“您也喜欢京弥大人唱歌吗,学姐?”
随声音转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里裹满了亮闪的笑意,衬得眼下那颗小痣越发明媚。
具体形容的话,应该是:遇到同道中人的欣赏与喜悦。
“嗯,喜欢。”我承认出声。
“那要不要加入京弥大人的粉丝后援会,福利多多~”
“我叫鬼狐,是京弥大人粉丝后援会的团长……”
身穿白衬衫的少年还在卖力推销,我的注意力依旧被台上的人深深吸引,目不转睛。
接着在一声声介绍中含糊点头,只希望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年能快些闭上嘴巴,她想听歌。
“花树!”
是安眠。
“不好意思学弟,我朋友在叫我。”我挤出抱歉的表情,对鬼狐说道,接着拿过他怀里的一张海报在手里晃了晃,“我会考虑的,感谢分享。”
“没事的学姐,我们下次再见,祝你有个美好的一天。”
鬼狐与我挥手道别,我回以客套的感谢:
“谢谢你,祝愿你也一样。”
从另一侧观众席猫着腰跑来的安眠停至我面前,她细细打量我一番,然后惊叹出声:“哇!这件衣服衬得你精神多了。”
不等我回复,本来笑意盈盈的少女突然露出慌乱与惊恐的神情,紧接着我感受到鼻腔突然淌下了一股温热的涓流落在唇上,犹如坏掉的阀门,毫无征兆。
“花、花树,你流鼻血了?!”
“纸,卫生纸,快——”
安眠左摸右摸发现自己今天穿的是裙子,没有口袋。赶忙跑向周围,向其他学生说明情况,希望能多借一些。
我呆愣地抬起指尖蹭过鼻下,垂眸望去,黑红色的血迹刺人眼球,恍惚之间,喉咙里的腥甜也从嘴角溢出,一发不可收拾。
“安……”
眼前黑暗掠过,我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后脑勺剧烈的疼痛是我意识最后的感知。
我这是要死了吗?
有人抱住了我,将我拥紧,是谁在哭泣?好多声音……支离破碎。
我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涣散的眼神盯不真切,我闭上双眼再次尝试,终于看清了。
“花树……花树,你不要死啊,救护车怎么还不来……呜呜呜,谁催一下啊……救救她,她的手好冰……救救她……”
我费力想抬起指腹拭去安眠眼尾的泪,可再三使不上力气。
只能在心底无声地道歉,一声又一声。
对不起啊安眠,吓到你了吧,我真的很抱歉。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这个样子了,对不起安眠,对不起,抱歉……
对不起。
……
“真希望在学校也能见到你……”
艾比记得自己对大姐姐说过这句话,可是……
可她要的,不是这样的相遇。
不是的。
宽大的志愿服上糊满了或深或浅的淋漓鲜血,裸露在外界的一小截手腕骨瘦如柴,灰败的面色,安详的眉眼……
仿佛下一秒就会死掉……对,死掉。
“腿没有力气了,我是在害怕吗?”艾比扪心自问,她站在围观的学生里不知所措,石化在原地一动不动。
是在害怕血,还是在害怕失去。
后面的事情她一概不知,只晓得埃米喊她的名字,之后她们就被医护人员和校方老师维持秩序的声音遣散。
树荫阴凉,习习微风吹起浅薄的衣角,带动细长的绿叶在鹅卵石上打着滚,飞到半空又坠落,不亦乐乎。
“埃米……大、大姐姐她……她会不会死掉啊……”
艾比嗫嚅着词句,小脸惨白,整个人呆愣愣地。
埃米面上显露出惊魂未定的表情,他找出柔软的纸巾为艾比拭去无意识流下的热泪,连呼吸都跟着放轻,颤声安慰道:
“怎么可能,大姐姐她只是生病了而已,我们只需要等待,你忘记我们之间的约定了吗?”
约定,对。
大姐姐只是生病了而已,会好起来的,会的。
“埃米,我们回去吧,你不是还参加了短跑?当然你老姐我也不能落后!”
艾比稳住心神,她捂住脸颊用力搓了搓,把泪擦干,又恢复了之前那个活泼开朗的模样,“努力拿个第一,大姐姐知道后肯定会夸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