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抿直唇瓣,老姐那准得发邪的第六感,大姐姐身上肯定发生了什么。
“嗯,所以老姐,你想怎么做?”
“就当是泛滥的同情心吧。埃米,我想陪着她,直到她不再出现在安康路,不再推开奶茶店的大门走进来,不再用温柔的声音呼唤我们的名字。”
艾比一口气说了很多,埃米叹息出声,他答应得很快:“好,我和你一起。”
晚上八点,夜幕低垂着眼帘,晦暗拉过碎星似的被盖在身上,独留一轮圆月,将孤影拉得特别长。
今天一改往常没有骑电瓶车,突然很想徒步,不想太早回家。
我随心所欲地拐进学校后面最受欢迎的小吃街,油腻辛香的味道铺满整个街道,穿梭在形形色色的学生中间,路过卖力推销的商贩摊位。
是烟火气,是生命力。
我喜欢喧闹的环境,这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不会放大内心的孤寂。
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常光顾的摊位,目光下意识地捕捉敞开且散发寒气的冰柜里自己爱吃的食物,新鲜的鱿鱼泛着粉,被规规矩矩地穿成串,勾人味蕾。
湿润的舌头舔上干涩起皮的唇瓣,脑子里盘算着自己吃了会不会全部吐掉,犹豫之间,烤鱿鱼的大叔已经发现我了,他惊讶道:
“诶,小妹,你来了,好久都没有看到你了。”
我用食指挠了挠脸颊,“叔,这几天忙着上课和兼职,没空过来。”
“诶呀,辛苦你了。”烤鱿鱼的大叔蹙起浓密的眉毛,黝黑的皮肤皱在一起,小而亮的绿色眼睛里满是怅然,苦口婆心的说:
“小妹啊,叔说一句实在话,不要总是吃乱糟糟的东西,或者随便吃些什么,我见你每次饭点,除了中午,都在这条街吃……肠胃会受不了的,会生病,叔也有闺女,知道生病有多令人心揪,父母该多担心啊。”
弯曲的手指握在掌心又松开,明知道这是关心,应该感恩,但一听到后面的话心底蓦然升腾起凄切和忧伤,语气是从未有过的疲倦,连表面的温和也不想伪装。
“叔,我的父母都死了。”我淡然一笑,接着我抬起指尖,对上男人愧疚后悔的眼神,指向烤架又道:“还有,你的烤串糊了。”
不大不小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里激起一层涟漪,男人听得一清二楚,手底下的动作慌忙起来,同时磕磕巴巴地道歉:
“不好意思啊小妹,提起你的伤心事了,老样子吗?叔给你烤。”
“好,谢谢叔。”我拿出手机在推拒中扫码付了钱,义正言辞的教导:
“不要可怜我,你可怜我我要生气了,然后不会再来了。您应该表扬我怎么这么厉害,能养活自己还能读书。”
虽然没太养的活。
那双小而亮的眼睛里泛起湿润,男人连连说好,嘴里一直在说:“好厉害,我们小妹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
表扬的话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可我听得心里骄傲,甚至觉得浑身充满了无限的力量。
回家的每一步都走得轻飘,整个人洋溢着幸福。
嘴里的辛辣划过喉咙直达胃部,眼泪也随着咀嚼速度糊了满脸,断断续续,含糊不清:
“这么好吃的东西,死了就吃不到了,好难受。”
“好咸……好苦……这次的鱿鱼怎么这么难吃,下次不来了。”
我哽咽着咽下嚼碎的鱿鱼肉,嘴里不停吐槽。
直到还没有开始被胃消化的食物残渣原封不动地又被吐出来时,温热的泪水停歇了。
短短半个小时。
“我的胃生病了,它不干了。”
“为什么?连它也要抛弃我吗?”
“是因为我不吃早饭的缘故吗?所以惩罚早就定了下来是吗?”
“可这不是我的错啊,我想上学,我还要生活,我没有多余的钱来满足你,对不起,你惩罚得对,这是我应受的报应。”
我抱紧自己蜷缩在马桶旁,理智早已被吞噬,胃还在剧烈痉挛,叫嚣自己的痛苦。
“呕——”
我把双手按在马桶周边,头几乎垂进里面,触目惊心的红色直射眼底,用纸巾擦拭嘴唇时发现上面还有黄色的油渍。
医生说过,我的胃很脆弱,它随时都有可能死亡,就像我一样,所以不可以刺激它。
我食言了,可是,“不吃的话,有可能这辈子就吃不到了,成为临死前的遗憾。”
良久,我自暴自弃地说,为自己的不负责任自找借口。
又过了半个小时。
卧室的空调还在呼呼吹拂,我脱鞋后拉起被子的一角躺进柔软里,伸手不见的黑暗里唯一一点亮光是手机在接受垃圾短信时亮屏所产生的、短暂的光明。
好安静。
好安静。
好安静。
药效为什么还没有上来,我应该困的。
“太阳会照常升起,小花会按时开放,大树依旧开枝散叶,那我呢?”
“我能活到明天吗?”
鸦雀无声的世界里,我和我交谈。
“下辈子我想变成高山,拥有宽厚的脊背,悲悯一切的心,承载万物生长的胸膛,和自然融为一体,由风捎来远方的讯息,注视四季于眼前更迭,不死亦不休。”
“那真的很酷。”
越说越兴奋,甚至开始憧憬,我大抵是病入膏肓了。
“花树,晚安,明天见。”
我适时制止自己的幻想,向自己道句晚安,缓缓闭上眼睛,在脑海里打造一段独属于自己的美梦。
……
“你说,你要退学?”
“对的,校长。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可以告诉我理由吗?花树同学。”
理由?
我总不能说我癌症晚期,快死了不能正常上学了吧。
这和卖惨有什么区别。
“我要出国了,对,我父母要去国外发展,所以……”我学着小说里的戏码,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只希望校长赶紧在退学申请书上签字。
“那你父母怎么不来?”男人传来探究的目光,他把退学申请书放在办公桌上,与我对视,那张淡薄的唇一张一合:
“再说,出国留学在我们学校只需要提交留学申请,申请书一式两份,父母和校方都要签字。比退学手续简便多了。”
“花树同学,你……”
又是父母,又是父母……
“必须面对面签字吗?”我问。
“对。”他答。
听到这个答案,心如死灰。
我搪塞了之,把办公桌上的退学申请书又重新攥回手心:“那行吧,我回去和父母商量一下,让他们有空过来,校长再见,打扰了。”
不等回复,我就自顾自地转身,准备离开。
“花树同学。”
温和亲近的嗓音牵住了我的衣角,我从门外探头进来,“怎么了校长?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还记得我在新生入学上的演讲吗?”他问。
当然记得,那个时候的发言稿被辅导员念叨了好久,她都快会背了。
“嗯。”我如实回答,“记得。”
“那可以告诉我,发言稿开篇那段是怎么写的吗?”
“开篇那段……”
开篇那段。
学校不仅是学习的地方,还可以是避风的港湾,我们可以是你的老师,也愿成为你的依靠,这里是你的家,你好我们就好。我们彼此珍视,请不要在难过时筑起高墙,把我们隔绝在外,独自忧伤……
“抱歉校长,太长了,我不记得了。”
我匆匆道歉,并带上门。那是一种柔软却又直入心灵的注视,自己在他那儿宛如一张薄薄的纸片,一戳就破,一看就懂,毫无秘密可言。
或许,自己从踏进办公室那刻起就已经被看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