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确定不接受治疗吗?”
立式空调运转的声音在耳边呜呜作响,我茫然地掀起眼皮,两手不安地攥紧衣摆,嘴里嗫嚅着反问句:
“您不是说已经晚期了吗?”
已经没有治疗的必要了啊。
酷夏的风里游荡着无法被忽视的燥热分子,大咧咧地与烫烈的灿阳一同灼烧肌肤。
公交站等车的人并不多,我随意把药塞进书包里背在身后,呆滞的目光延伸至柏油路稀疏通行的三两车辆上,手里的一块硬币被黏腻热潮的汗液浸湿。
直到鸣笛声由远及近,玻璃门从内向外敞开,不同于空气中的闷燥,公交车内部很凉快,凉风吹得人头脑清醒了一些,不那么昏沉,思考也变得灵活。
她,十九岁,确诊了癌症晚期。
这个匪夷所思但又无比正确的答案硬生生砸在脑袋上,一想到这里,就突然觉得胸口有些堵塞,呼吸不畅导致整个人晕乎乎的。
是晕车吗?是晕车吧……
最重要的是:不知道应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具体表达自己得知消息后的情绪。
我应该痛哭流涕咒骂命运的不公,还是后悔自己没有好好爱惜身体,以至于英年早逝的凄惨。
都不是,相反,很平静。
冷静得像个局外人。
“走一步看一步?”
我胡乱扯了个理由安慰自己,照旧在安康路下车,快步走过人行道来到对面,醇厚浓郁的香味萦绕着鼻尖,映入眼帘的是极具夸张手法勾勒而出的彩绘告示牌。
店名也是起得淳朴:「好喝奶茶店」
路过点餐区进入后厨,根据规定,我需要全方位无死角消毒并且带好口罩。
最基本的要求。
收拾好一切于收银台前站定,猛烈跳动的心脏也逐渐趋于平稳。
“我准备好开始工作了,顾客就是上帝,态度要端正要认真。”
我在心底默默背诵员工守则,行为与平常无异,仿佛那剧烈刺耳的病症宛如飘渺纯白的云会自动消陨,不复存在一样。
很快,我迎来了今天的第一个客人。
“你好姐姐,这里售卖苦瓜奶茶吗?”
轻快悦耳的声音犹如低吟浅唱的风琴,我不免多看了几眼来人,然后对上女孩期待的视线,耐心解释道:
“不好意思顾客,我们店不售卖苦瓜奶茶,但新做了一部分甜品,炎炎夏日,草莓加冰,各种口味的甜筒要来一支吗?很好吃的。”
说话的热气打在口罩内壁上又返还扑在脸上,熏进眼底,我弯下和善的眉眼,带有感情地推销,心里不抱希望。
可女孩却出乎意料地同意了,她道:“那就给我来两份草莓甜筒。”
“好,请稍等片刻。”我说。
我把打好的甜筒递进女孩的手心,刚想张口说欢迎下次光临,只听那脆生的嗓音再次响起。
“姐、姐姐,你好温柔,我会经常光顾这里的!”
女孩把两只小巧且泛着冷气的草莓甜筒小心握在手里,眸子亮亮的,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害羞,瓷白的脸颊尽是绯红,说话也有些磕巴。
一瞬错愕,我点头应下,只当是玩笑话:“当然可以哦,漂亮的小姑娘。”
目送女孩的身影消失在马路对角的人流里之后,又陆续接待了几名顾客,就把店交还给店长草草下了班。
“没事的囡囡,学习更重要。”
店长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特别和蔼可亲,喜欢叫年轻女孩囡囡,对于我来说,和她相处很温暖,温暖到让人流泪。
一到这个时候,我就有所空虚和感伤,如果我的妈妈是她该多好啊。
肆无忌惮地撒娇,不用强控自己的情绪,不会有所顾忌,更不用担心和困扰明天是否会被房东赶出去。
就连死,也会有人为我哭泣。
……是啊,我快死了。
思绪拉回现实,我睁大酸涩的双眼眨啊眨,企图不让眼泪出现。
口袋里嗡嗡作响的手机打断了我的触景生情,我放轻呼吸,接通电话,翁声道:
“喂,嗯,我记得,没有忘记,好,再见。”
简单地闲聊过后,我挂断电话,不禁叹了口气,“明天还要早起,悲催,不过干完能加平时分,挺好的。”
想到这里,我喜笑颜开,把痛苦抛之脑后。
飞鸟啼鸣,扑簌着羽翅从天蓝画卷划过,时不时盘旋,偶尔驻足在高耸的枝头观察这个世界。
校门口两边的绿植被特意精心打理过,散发着醉人心扉的清香,盎然生机。
爽朗的欢笑声不绝于耳,从身旁一遍又一遍路过,我整理好自己的着装,把红色的袖章用曲别针固定在右臂,胸前工作牌的显眼程度不亚于手中的检查表。
视线流转在陌生又朝气蓬勃的学生身上,心里感慨:年轻真好啊。
“穿戴整齐干净,很棒很厉害。”
我粗略地打量了一番来人,从检查表最底层掏出一张大拇指贴纸揭下一个,正苦恼着贴在哪里,耳边嘈杂的交谈声混淆着电瓶车的刹车音如雷贯耳,在脚边掀起阵阵烟灰,然后归于平静。
为首的男生有一双令人惊艳的眸,里面裹满了狭促的笑意,似乎并不把我放在眼里,“不是聒噪的安迷修,今天真走运。”
我蹙起眉头,嘴里自顾自地嘟囔道:“这在搞什么啊……四个人骑一辆电瓶车……”
“学姐,这个奖励不给我了吗?”
入目则是圆润且修剪干净的指甲盖,接着是从自己食指接过那张贴纸的动作,温润细腻的嗓音如高山流水,令人心绪宁静。
我愣怔一瞬,而后转脸撞进了另一双漂亮的眼睛里,眼睛的主人缄默不语,他把那张和自己气质并不相符的贴纸小心贴在胸前的学生牌上。
贴纸前面赫然用楷体写着两行小字:高一B班 格瑞。
“格瑞同学快进去吧,上课要迟到了。”
我温柔一笑,试图勾起牵强的唇角以此来掩饰自己刚刚地走神。
“嗯,学姐再见。”格瑞礼貌颔首,而后离开了。
停好电瓶车的几人也紧随其后姗姗来迟。
我照例上前检查,公正不阿。
“差不多。”
我中肯地评价了几人的着装,紧接着在四人面前站定,分发棒棒贴纸,嘴里振振有词,出于对学弟们的关切:
“四个人坐一辆电瓶车还是有些危险的,记得戴头盔。”
四人相视无言,目光落在手背上鲜红惹眼地奖励贴纸好一会儿,又抬眼看女生的脸,眼神复杂。
无一例外,很惊讶又觉得骄傲。
惊讶的是:被当小孩子了。
骄傲在于:这个奖励贴纸只有寥寥几人获得,有种油然而生的成就感。
“你能一直值班吗?”
“啊?我是代理,只有这一天。”
“哦。那你可以申请一直值班吗?”
“不可以。”
我有些难办地看向个子最高的那名男生,很抱歉,提出的要求我无法胜任。
因为,我只是一个想要加学分然后顺利毕业的大学生,不是真正的风纪委员。
“佩利,走了,要迟到了。”
“老大,她可比安迷修好太多了,就不能让她一直值班吗?”
四人两两并排,吵吵嚷嚷地进了学校,我的工作也在上课铃声响起的那一刻圆满完成。
“年轻真好啊。”我跟在他们错几步的距离,在国旗台分道扬镳,朝不同教学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