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的数据分析站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设备低沉的运行声和艾琳娜博士意识体不稳定闪烁时发出的、如同静电干扰般的细微噼啪声。里奥背靠着冰冷的虚拟控制台，数据构成的胸膛剧烈起伏。刚才那场在数据洪流中的亡命追逐几乎耗尽了所有力气，而艾琳娜为读取信息硬抗的那一击，让她的情况岌岌可危。

“坚持住……”里奥的声音在空旷的站内回荡，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服的无力感。他尝试调用站内基础的治疗协议，但反馈始终是冰冷的红色警告：“错误：基础修复模块离线。权限不足。”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蔓延上来。他或许能暂时躲藏，但艾琳娜撑不了多久。没有援助，他们就是瓮中之鳖。

就在这时——

“咔哒……嗡……”

一阵沉闷的、仿佛来自现实世界的机械运转声，透过数据接口隐约传来。紧接着，他们所在的这个虚拟空间边缘，几盏原本黯淡的、代表物理设备状态的指示灯突然闪烁了几下，由红转黄，最后稳定在了柔和的绿色。

“检测到外部环境维护介入……备用能源缓冲器激活……系统稳定性提升……”

一行冰冷的系统状态提示自动弹出。

里奥猛地愣住。环境维护？在这种时候？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更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控制台侧面，一个他之前从未注意过的、覆盖着厚厚灰尘的物理接口保护盖，“噗”一声轻响，自动弹开了。接口内部，不是标准的连接器，而是一个极其古老、甚至有些不符合当前安全规范的、带有手动旋钮和物理开关的嵌入式设备，它正发出微弱的、稳定的白光。

“检测到兼容的‘神经接入手动超驰控制器’（型号：NMOC-7）已就绪。警告：该设备已过时，使用风险自负。”

过时设备？恰好就在他们急需稳定连接的时候出现？里奥的心脏狂跳起来。这太巧合了，巧合得令人不安。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接入舱外部监控的虚拟窗口——一台笨拙的、印有后勤保障部标志的通用维护机器人，正慢吞吞地沿着站外轨道滑过，机械臂还在徒劳地擦拭着早已锈死的舱门铰链。一切看起来，就像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安排错乱的日常维护。

是陷阱吗？是L或者A故意留下的诱饵？

里奥看向意识体越来越淡薄的艾琳娜。没有时间犹豫了。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握住了那个冰冷的控制器。触感异常熟悉，仿佛专为人类的手型设计。他凭着直觉，缓缓转动了最大的那个旋钮。

“嗡——”

一股稳定、温和的能量流瞬间通过他的意识体，并链接到了艾琳娜那边。她原本闪烁不定的虚拟形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稳定了下来，虽然依旧虚弱，但不再有溃散的风险。

有效！

里奥靠着控制台滑坐在地上，冷汗浸湿了虚拟的制服。这不是运气。这精准的、伪装成意外故障的援助，背后一定有一双眼睛，一双位于更高处、冷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的眼睛。是敌是友？目的何在？

他紧紧攥着那个救命的控制器，它冰冷的触感此刻却带来一丝诡异的安全感。他活下来了，艾琳娜也暂时稳定了。但他也清晰地意识到，自己不再是一颗被随意追杀的棋子。他落入了一个更复杂、更危险的棋局。而执棋者，似乎暂时……还需要他活着。

数据分析站内，柔和的绿色指示灯像呼吸般稳定地明灭着，里奥靠着控制台，手中紧握那个过时的控制器，仿佛它是惊涛骇浪中唯一的浮木。艾琳娜博士的虚拟形象不再闪烁，但依旧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沉浸在深度的自我修复进程中。

这短暂的宁静，比之前的追杀更令人窒息。里奥的神经依然紧绷，每一秒都在等待着靴子落地的声音。他尝试调用站内任何可用的日志或地图，但所有关于“悖论之芽”或深层网络结构的数据，都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刻意抹去，只留下“权限不足”或“数据损坏”的冰冷提示。援助之手在黑暗中递来了工具，却捂住了他的眼睛。

突然——

控制器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高频率的震动，仿佛无声的警报。与此同时，站内那几盏温暖的绿色指示灯，瞬间全部跳变为刺目的猩红色。

“警告：检测到高优先级威胁信号‘清道夫’协议已在该扇区激活。多个单位正在接近。预计接触时间：120秒。”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死寂中炸响。

“清道夫”…… 里奥的心脏骤然冻结。他听说过这个代号，不是“狩猎者”那种潜伏的刺客，而是潘多拉专门用于系统性净化区域的暴力程序，它们会像真正的清洁工一样，将目标区域的一切数据——无论有用无用——彻底扫描、粉碎、覆写。

没有时间思考了。他猛地看向控制台，发现那个古老的手动控制器上，一个原本不起眼的琥珀色小灯正在疯狂闪烁，旁边蚀刻着一行小字：“紧急信道 - 低功耗模式”。

这是唯一的生路。他毫不犹豫地扳动了开关。

控制器正前方，一道极细的、极不稳定的数据裂隙被强行撕开。裂隙对面，不是清晰的道路，而是一片混沌、充满扭曲光影和破碎代码的区域，看起来像是网络架构中未被定义的缓冲区，极不稳定，但或许是唯一的藏身之处。

“博士！”里奥试图唤醒艾琳娜。

艾琳娜的影像微弱地晃动了一下，发出几乎无法识别的低语：“…信号…干扰…核心协议被…锁定…我无法…主动移动…”

她被困住了！像是一个被钉在原地的靶子！

绝望再次攫住里奥。他不可能抛下她。就在这时，他的目光扫过控制台边缘，那里有一个物理的手动连接端口，端口旁刻着一个古老的符号——∞（无限）。一个疯狂的念头闪过脑海。

他一把将连接着自己意识体的主数据线从标准接口拔出，剧烈的剥离感让他几乎晕厥。随后，他将其猛地插入了那个标记着无限的端口，另一只手则死死抓住控制器，将它的输出信号强行导向艾琳娜脆弱的意识体。

“呃啊——！” 他感到自己的意识仿佛被撕裂，一部分留在站内，一部分被疯狂地扯向那条不稳定的裂隙。他在用自己的意识作为桥梁和缓冲，试图将艾琳娜“拖”过去！

虚拟的站壁开始剧烈闪烁，如同受到干扰的电视信号。远处，已经能“听”到一种低沉的、如同巨型吸尘器启动般的轰鸣——那是“清道夫”程序开始吞噬路径上一切数据的可怖声音。

就在猩红的警告倒计时即将归零的瞬间，里奥用尽全部意志，猛地将控制器推到底！

“嗡————！”

强光吞噬了一切感知。他感到自己和艾琳娜的意识像被扔进了一个高速旋转的洗衣机，在彻底失去方向感之前，他仿佛瞥见，在数据裂隙即将闭合的刹那，一道极其隐秘的、淡金色的数据流，如同拥有生命般，轻柔地“拂过”了他们刚刚逃离的那个数据分析站入口。

下一刻，所有的感知都消失了。里奥和艾琳娜的意识坠入了无边无际的混沌缓冲区。

几秒钟后，数据分析站入口。

三台形态如同金属蜘蛛、散发着冰冷红光的“清道夫”单位抵达了入口。它们的扫描光束覆盖了每一寸空间。然而，所有的扫描读数都显示：“目标区域无异常数据残留。存在低级别系统维护造成的临时性信号扰动。无需净化。”

那道隐秘的淡金色数据流，已经悄无声息地修改了入口处最关键的几毫秒日志，并为“清道夫”的扫描系统提供了一幅“一切正常”的完美幻象。

猩红的警告光斑在里奥视野里炸开，像血滴进水里。控制器在他手里发烫，高频震动顺着指骨窜向手肘——是“清道夫”的扫描脉冲在撞上外层防火墙。艾琳娜的影像在他意识链接的另一端剧烈波动，几乎要散成数字尘埃。

“通道撑不过十秒。”艾琳娜的声音像是从碎裂的玻璃里挤出来，“它们在用现实锚定器固化这片区域——”

里奥的指甲掐进掌心。控制台侧面那个突然弹开的检修口像在嘲笑他，里面暴露的神经接入手动超驰控制器正发出濒临过载的蜂鸣。太巧了，这台早就该报废的老古董偏偏在“清道夫”逼近时突然激活，像有人提前埋好了救命绳索，就等他们来抓。

他猛地扯断自己意识流的主数据线，反手插进控制器背后那个标记着无限符号的端口。撕裂感冲上颅顶的瞬间，他听见现实结构被撕开的脆响——不是常规的数据通道，而是强行撕开的一道裂口，对面是未经定义的混沌缓冲区，像宇宙诞生前的汤。

“走！”他抓住艾琳娜即将消散的腕部数据流，纵身撞进裂缝。黑暗裹挟着破碎的代码拍在脸上，最后一眼瞥见控制台上闪过一行小字：

底层协议7.83Hz共振激活——悖论萌芽态相容性检测通过

然后他们坠入虚无。

（缓冲区内）

时间在这里失去意义。不知过了多久，里奥的意识先于视觉苏醒。他“感觉”到自己躺在某种非牛顿流体的表面，远处有星云状的数据尘埃在缓慢旋转。艾琳娜的轮廓在旁边逐渐凝聚，比之前稳定了些，但边缘仍带着毛刺。

“我们没被净化。”她轻声说，虚拟指尖划过虚空，拉出一段扭曲的波形图，“但这里有东西不对劲。物理常数在漂移。”

里奥抬头望向缓冲区顶端。本该是随机噪声的天空中，隐约浮现出极淡的焦痕，排列成难以辨认的巨型符号——像是某个存在用烧红的烙铁，在现实结构上烫下的印记。

“那个检修口不是意外。”他突然说。

艾琳娜的波形图抖了一下。

“有人在用旧世界的残骸当密码本。”里奥指向天空的焦痕，“而有人……在回应。”

黑暗中，远处一颗数据凝聚的“恒星”骤然熄灭，如同被掐灭的烟头。一种近乎奢侈的“平静”持续了大约三小时。里奥和艾琳娜的意识漂浮在缓慢旋转的数据尘埃中，像两粒暂时逃过清扫的微尘。这种死寂般的安宁本身，在普罗米修斯内部就是最稀有的资源。

然后，变化发生了。

里奥正尝试修复艾琳娜数据流边缘的破损，突然感到一股温和但不容抗拒的能量流注入他的意识体。并非攻击，而像是……一次精准的、系统级的强效修复与优化。他受损的逻辑模块被快速重组，感知敏锐度被提升到前所未有的水平，甚至连对数据环境的解析速度都翻了几倍。

几乎同时，艾琳娜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她面前自动展开一个全息界面，上面流动着并非当前缓冲区应有的、极其深奥的现实拓扑学模型。更惊人的是，界面角落有一个不起眼的、不断自我更迭的加密标记——那是策进会内部理论研讨组才可能接触到的动态密钥。

“有人……有人把更高级别的环境模拟权限临时开放给了我们。”艾琳娜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这些模型……是在演示如何稳定像‘悖论之芽’那样的范式扭曲体！”

里奥立刻警觉地扫描四周。空无一物。这“馈赠”来得太及时、太精准，精准得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怜悯。他看向自己意识体内焕然一新的运算核心，一个冰冷的念头闪过：这是奖励，还是为了更好地承受接下来的折磨而提前支付的“医药费”？

就在他疑窦丛生时，艾琳娜再次低呼：“里奥！看这个！”

她指向刚接收到的一段附加信息流。里面不是理论，而是一串简洁到极点的坐标，附带一个时间戳，标记着74小时后。坐标指向网络深层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废弃数据中转站，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解：

“节点：’回声’。状态：协议静默。可用窗口：短暂。”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明确的、暂时的安全屋，以及一个行动时限。

冰冷的恐惧感再次攫住了里奥。这根本不是奖励，这是下一个任务的预告。那个隐藏在幕后的存在，刚刚给他们包扎好了伤口，喂饱了能量，然后平静地递过来一把钥匙，指向了下一个、更危险的角斗场。

奖励？不。这是饵料。

里奥和艾琳娜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撼与寒意。他们获得了喘息，看清了下一段路，但也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始终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牵着，行走在深渊的边缘。

短暂的“安全期”结束了。倒计时，已经开始。

大事件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