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腥风血雨过后，北疆局势彻底改朝换代。连王位都尚未坐稳几日的北疆新王呼延鲁在王位的更迭之战中被杀死，发动宫变的呼延王子在登基即位之后，传令将其首级传阅全军，以儆效尤。
至此，北疆中枢改换门庭，而其国境之内辽阔土地上的部族却蠢蠢欲动，本在呼延鲁时期就暗流涌动的二十四部落，开始打起了分裂割据的主意。
刘婵玥搁下手中的密报，兀自感慨一句。“北疆的情况可一点不比凤栖轻松，你有何打算？”
夺得王位、本该春风得意的新王呼延邪，此刻却缩在安排给凤栖使臣的厢房内，蹲在炉子边。眼下他正从一块烤羊腿上割肉下来，闻言头也不回地回答道。“不管，从前行军打仗，都是先拿酒肉填饱了胃口，再谈战事。你先尝尝这块肉，我亲手烤的。”他拨了拨盘中的肉块，肥瘦匀称的羔羊肉混杂着香辛料，焦香的肉味飘得满屋子都关不住。
刘婵玥咬了一口，煞有介事地闭上眼，细细咀嚼着品味。呼延邪问道：“怎么样？草原上的烤肉不错吧？”
刘婵玥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之词。“宫中的御厨都抵不过你，到时候你若是坐不稳王位，被二十四部赶出北疆，还能靠着这手艺在凤栖混口饭吃。”
呼延邪闻言哈哈大笑。“我若是替人烤肉，怕是寻常人吃了也折寿，也就是陛下，能抵得住我满身的煞气了。”他翻动着肉块，炭火盆中跃动的火焰映入他的眼眸中，呼延些一如往常的笑意仅仅停留在嘴角，尚未渗透到目光中，显出几分落寞。
“你如今是一方霸主，按照古时候的说法，乃有王气环绕，何来煞气？”
“杀伐罪业无边，弟杀兄，侄弑叔，我亲手杀了至亲，自然杀气满身.....”呼延邪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仿佛上面都沾染了洗不清的血债，他用力地摩擦着手背，仿佛要将这些罪业从自己手上剜了。
他的掌心已经被他搓得通红，眼看着就要破皮见血，刘婵玥摇头，用力地按住了他骨节分明的手指。
呼延邪猛地看向刘婵玥，他们四目相对，他眼底的挣扎和孤独，她看得一清二楚。“不杀人，就为人所杀。做索命的刀，也好过做案板上的鱼肉，待宰的羔羊。你当时既然能下得了手杀了呼延鲁，便是懂得这个道理。如今的你，只是有些迷茫罢了。”
呼延邪熄灭了炉火，只剩下一盏油灯在窗台边寂寞地发光，房间骤然陷入一室昏暗。
“我年幼时，曾在一个野蛮的部族见过手足相残，周遭的大人逼迫两个孩子相斗，因为族内养不起那么多的孩子，便要挑一个更为强壮的孩子活下去。活下去的孩子抱着死去的孩子哭了许久，我当时呆呆地看了很久，却不知自己是何种心情。我现在明白了——那是‘不忍’，不忍心让北疆人继续相残，不忍西用残酷的刑罚惩戒小的罪责，不忍心将刀子亲手捅向亲人，即便他也没有想过要我活。”
刘婵玥听着他的话，一愣，随后微微一笑。“看来你早已有想法。”
“北疆将不必深陷战事，一统二十四部之后，将教之以礼义，自此，北疆将彻底摆脱野蛮血腥的曾经。”
看来，那个曾经跟在刘婵玥屁股后面，只知道喊“美人”的王子殿下，已经长成了一位合格的一方霸主了。
他说完，眨了眨眼，端详了刘婵玥一会儿。“你......怎么了？”
“无事，比起此等豪言壮语，还是先看看眼下的二十四部的乱象吧，毕竟凤栖.....”刘婵玥顿在此处，有些说不下去，北疆境内的主要局势已经稳定，凤栖也没有理由再留在此地了。
呼延邪看着刘婵玥的神情，也幡然醒悟。他将北疆扛在肩上，尽全力替北疆筹划着文明的新生，艰难寻找出路和方向，而他们所行道路一致，方向却截然相反。
他们道路相交的时候，也仅此而已了，刘婵玥闭了闭眼，再张开时，已经心如止水。“毕竟凤栖......到了班师回朝的时候。”
呼延邪听完，静默了片刻，随后猛然站起来，将刘婵玥连人拉了起来，一声不吭地朝外走去。“呼延.....呼延邪？！你......你等等，这是要去哪里？”
“去策马——女皇陛下好不容易来一次，怎么能错过草原月下的美景？”他的笑容直白爽朗，而他本人，正如辽阔草原上呼啸而过的风，风亲吻过她的发丝，却始终无法长久地陪伴在她的身侧。
但是刘婵玥还是跨上了那替她牵过来地骏马，同呼延邪并肩漫步在月下的草原上，毕竟，这就是最后一次了。
“女帝陛下以为北疆如何？”
刘婵玥凭目远眺，月色下的草原被狂风席卷，如汹涌不定的海洋，恰如潮起潮落，风也时而起时而散。
“甚美，是个能让人安静入梦的静谧之处。”
“当真？”
“嗯，当真，我会想念这里的。”
“若真的如你所言，却为何留不住你呢？”
刘婵玥呼吸一窒，扭头看向他。“并非是景色不够美，而是你我根本立场不同，这一点，你应当也很清楚。”
“是.....我早就知道，从知晓你是女帝的那天就该清楚，我救不活父亲，带不回心爱的女子，而现在.....”呼延邪让自己平静下来，看向草原的另一侧，那里云层初散，投下了明亮的月光。“因为身份，我甚至无法留在你的身边。”
“饶是君王，也有所不能及，这并非是你我之错，切勿介怀。”
呼延邪的声音却急切了几分。“那若是......我并非呼延部落的王，你也并非凤栖的女帝，你是否可以考虑留在这里？”
这个，刘婵玥倒是从未思量过，她陷入了沉思。在这里待了这些天，虽主要忙于周旋，但是也曾有过几段美好的回忆，这里虽然原始且野蛮，却保留了彪悍淳朴的民风。
若是她并非是女帝，可以自行决定自己的所在，在辽阔自由的草原上过着游牧民族的生活，兴许也能活出个潇洒肆意的人生。
这也只是臆想中虚无的可能性，看着他带着期许的眼眸，刘婵玥实在说不出狠话，至少......能给他留个念想。
刘婵玥点点头：“若我是布衣出身，或许会爱上这片疆土，爱上这里的人，最后留在这里。可惜，你我都无法丢弃自己的出身，这样的负担将会伴随着你我二人的一生，从登上王位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无法离开这个宝座。你可明白？”
呼延邪魂不守舍地牵着马，似乎神色有些萎靡，马儿轻声嘶鸣了一声，似乎在提醒他什么。“是，你说的对。方才，我在脑中想了许多，想着你我二人如果是平民，该如何相识？如何相知？如何坠入爱河？又如何在鸡毛蒜皮中相濡以沫......”
“你......”
他看向她的眼睛，夜色中，只有呼延邪明亮的瞳孔散发着伤感，像是要次穿这吹散他们二人的寒风。“原谅我，只要这样才能骗过我自己，就好像这样，也算是曾和你共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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