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深渊

    遇见许时夏的那天是周若安的高中毕业典礼。酷暑难当的炎炎夏日，他穿着整洁的白色衬衫西服，同往日的清俊少年的青涩相比似乎多了几分成熟青年人的气息。

　　周若安和同学们在学校的礼堂前拍毕业照片，每个人都竭力的装作快乐的样子，希望能淡漠心中离别的感伤。

　　毕业典礼结束后，有同年级的女孩叫住周若安，羞涩的想要他接近胸口的那枚银白色衬衣扣子。“这枚扣子是最接近心脏的位置。”女孩这样解释道。

　　“抱歉。”周若安尴尬的笑了笑，“这不是我的衣服。”

　　“好吧。”女孩的脸上浮现出失望的表情，“这是我亲手为你挑选的礼物，希望你喜欢。”便也是不有说分的将手里精致提袋的礼物硬塞到周若安怀中。

　　袋子里的礼物是一条银白色的花纹领带，里面还附有一张卡片“希望戴上它的你会更加帅气。”

　　周若安嘴角不禁泛起一丝苦涩，他像是做贼心虚般把礼物揣进背包里。因为他知道这是不属于他的东西，更何况他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何况是一身名牌的西装。

　　同班的许多女孩子给周若安送礼物，但被他一一回绝了。年少的那份喜欢太沉重，他还承受不起，况且他已经有了自己想要追寻的目标，他考上了一所理想的音乐大学。

　　于是回家的路上，他便觉得步伐越发的轻快。但他忽略了一个事实，就是他背包里还留着女孩给他的礼物，他忘记还给她了。

　　周若安的家住在y城的东巷区，繁华的街头和残旧的巷尾是全然不同的一派景色。少年颀长的身影穿梭于巷尾简陋的平板房间，是夏日的梅雨季节，天空中下起了淅沥小雨，但这似乎不影响他的好心情。

　　他回到家，推开房门放下背包。父亲又躺在沙发上喝的烂醉如泥的睡着了，老旧的电视机里还咿咿呀呀的不知在放着什么节目。周若安从房间取来毯子，小心翼翼的给父亲盖上。就在他转身的一瞬间，不小心碰碎了父亲桌子上的白酒瓶，发出尖锐的响声。

　　父亲被碎酒瓶的声音惊醒，红着眼看着面前的儿子。酒瓶里还有大半瓶的白酒，父亲还没有喝。

　　他醉醺醺的从窝着的沙发里站起来，影子和周若安的一样高大。他们的身影折叠在盒子电视机后的白墙上，明明是周若安比较高大，却看上去似乎弱了几分气势，就像害怕的发抖的小动物。

　　“混账！”他抬起手来，似乎要打他耳光。

　　周若安一把推开父亲，飞一般的逃回房间。他的房间没有锁，许多年前因为生锈的原因拆掉了，但没闲钱买新的，因为父亲微薄的收入几乎都拿去卖酒了，有时竟连学费也无法供给他。

　　周若安的妈妈在他很小的时候便狠心抛弃他，带着年幼的妹妹远走高飞。她是个漂亮的女人，不忍接受这个贫穷的家庭，后来她似乎和一个颇有背景的男人结婚，但每个月只肯给他寄来少的可怜的抚养费，他要小心翼翼的把钱藏起来，但很多时候还是会被父亲掠去买酒。

　　因此他常常无法凑齐学费、材料费，但他还有一个好心的班主任老师。他的班主任姓夏，是教授国文课程的老师。夏老师和周若安的家相隔不远，她住在东巷的巷口，那里几乎都林立着独栋小楼和二层洋房。

　　周若安从箱子里翻出一把破旧的伞，他将自己身上的一身笔挺西装换下，穿上一件洗的发白的衬衫和裤子，悄悄的从后门溜了出去。

　　他把西服送到洗衣店，好心的邻居知晓他家的情况，愣是没要他钱。回到家，他简单寻摸了一些吃食，勉强吃了顿晚餐。父亲出去了，街头巷尾又响起了他收废品时三轮车上的铃铛声。

　　待到父亲回家的时候，周若安已经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沉沉的睡去了。父亲见他搭在客厅椅背上的书包，便想着送到它房间去，却不知背包的拉链还敞开着，包里面的物品散落一地。

　　父亲想帮他把东西拾起来，却无意中发现了一张z市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和毕业时女生送给他的礼物。

　　这本是平常的不过在平常的小事，但在父亲眼里却显得极其不同。他们家确实家境不好，但他从不让儿子收受别人给予的礼物，哪怕是普通的零食也不行，他害怕儿子因此而变得市侩和虚荣，更何况是这样一条名牌领带。

　　至于z大音乐学院录取通知书的事情，父亲一直碍于面子未能说出口。十多年来，他一直依靠买废品的微薄收入支持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庭。他也曾是小县城里忙碌而辛勤的白领，妻子在家里照顾两个孩子，家的重担便全落在了他身上。而十几年前妻子的背叛让他陷入人生的低谷，本是滴酒不沾的他染上了酒瘾，从曾经那个俊秀挺拔的青年沦落为如今酗酒的颓废中年

　　男子，他身上已看不出当年的半点英气了，他被人生打败，怕是再也无法爬起来了。

　　被愤怒和自责冲昏了头脑的父亲此刻丧失了理智，他猩红着眼睛从房间喊醒沉睡的儿子，紧接着是一个响亮的耳光。他的力气出奇的大，周若安迷迷糊糊的从梦中惊醒，他用指节摸了摸唇角，是撕裂的痛苦，而他却早已麻木。

　　于是，他不顾窗外的淋漓大雨，穿着单薄仓惶的短袖逃出了家门。

　　周若安在充斥着雨水的街巷里彷徨的碰撞着，企图唤醒一颗死寂的心。洗衣店的邻居叫住他，递给他用礼品袋装好的烫的平整的没有一丝褶皱的西装，他道了谢，接过装着衣服的袋子，却推开了邻居递来的伞。

　　“怎的了？”

　　“唉，怕不是他父亲又教训他了。”洗衣店中年夫妻的妻子叹息道，可周若安却是头也不回的跑掉了。

　　他用温热的胸膛紧紧的护着那件衣服，这是他活在这世上仅有的温存。不知不觉，他踱步到夏老师家的巷子口，却见门前蜷缩着一个女孩的影子。

　　她的身影小小的蜷成一团，肩膀一抽一抽的，似在哭。兴许是察觉到周若安的脚步声，她害怕的抬哭的起红红的眼睛，又似被吓到一般急忙缩了回去。

　　“唉……你……请问夏老师在吗？”周若安本想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膀的手，此刻却不自觉的无处安放。

　　“你找我妈妈？”许久，女孩终于抬起哭红的眼睛。她的眼睛很好看，是那种不算大的杏眼，但眼睛里却灿若星辰，漆黑的眸似乎能装下淋漓雨水的蔚蓝。

　　周若安注视着她小巧的眉眼，竟也是许久说不出话来。他忽的觉得自己似乎在哪里见过她，好像是在高中的毕业典礼上，她作为新生代表上台讲话，并为高三的同学表演诗朗诵。

　　他还依稀记得她穿着水蓝色旗袍在台上表演的样子，一张不着粉黛的脸，白中透着些许红润，略带婴儿肥的小脸，一双圆而明亮的杏眼，他不知不觉间入了迷，似是被她的清浅声音带入了那芳菲岁月中。他隐约忆起女孩的名字，她叫许时夏。

　　周若安注视着女孩无暇的侧颜，许时夏的脸上有两道浅浅的泪痕，混合着点滴落下的雨水，也逐渐的分不清模糊的是淋漓的雨还是伤心的泪。

　　许时夏的睫毛沾染了雨水的气息，越发像一把轻巧的扇儿。她乌黑的发扎成两只麻花辫，像极了民国小说里的女主角，文雅而安静，浑身上下散发着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丝毫没有被身边拥挤的人潮、繁杂的世俗所叨扰。

　　周若安的心跳漏了半拍，他不自觉的注视了许时夏很久，知道她不好意思的红了脸颊，他才慌乱的背过身子去。

　　她见他唇角的伤口，便问道：“打架了？”

　　“没，没有。”他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我爸打的。”

　　“嗯？他为什么打你？”许时夏关切的问道。

　　“他喝醉了酒，想发泄自己对于生活的不满，就打我。”他黝黑的眸子暗淡了一瞬，“不过，这也是家常便饭了。”

　　“他怎么能这样呢！”许时夏突然激动起来，“你明明是个受害者啊……就像我……为什么大人的不幸福都要强加于无辜的孩子身上？就因为我们是他们生养长大的吗……就像我的父亲，他给予了我足够的物质需要，却没有给我足够的爱。”

　　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周若安都在反复琢磨许时夏的话。很久以后，他终于明白了那时她的无奈、她的悲伤与泪水。许时夏三岁那年父亲离开了y城，他只身一人前往了商业机会更多的w城。这些年他赚了不少钱，许时夏母女的生活条件也远比从前好了不少。但他终究是无法抵御城市给予他的诱惑，许时夏的父亲交了一个女朋友，并且生下了一个男孩，叫许时秋。

　　这件事情也是许时夏父亲许久前寄来的书信里说过的，当时夏老师为了不给正在中考的女儿压力，瞒住了许时夏。而当许时夏拆开父亲新寄来的信笺时却发现了随信的一纸离婚协议书，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原以为自己只要倍加努力，让父亲看到自己的优秀，终有一日他会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看看自己的女儿，也终有一日，他会以自己为自豪。可偏偏她想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了，她没有真正了解一个人的铁石心肠，足以让他抛弃等候他多年的妻子和孩子。

　　她从前得不到的父爱，如今也得不到。

　　他一直渴望得到的宽慰，确乎是没有人摸着他的头对他说一句“你没有错”。

　　周若安看她在雨里哭，从低声呜咽到放生大哭，不知怎的他的眼眶也红了。她哭，他便也跟着哭。两个孤独而彷徨的灵魂，渴望雨水能冲刷掉深藏在心底的悲伤。

　　这场雨下的很大，他们都只穿着单薄的衣衫，被淋湿的样子像极了落汤鸡。最后，许时夏紧紧的抱住了颤抖的周若安，她看着那样高大清俊的少年在她怀里竟哭的像个孩子。

　　“其实我们都没有错，为什么要承受莫大的痛苦。”她歇斯底里的哭喊道。

　　周若安禁闭着双眼，泪水却不受控制的涌出。他曾以为自己陷入了绝望的深渊，却没想到0.3秒后，他遇见了生命中的那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