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室友

这房子毛坯的样子尤佳是见过的，水泥地面雪白墙壁，穿堂风在几个承重柱间划过，昏暗空旷得有回声。而现在一样的房屋结构，初春夜晚的潮湿和寒意被拒之门外，屋内明亮温暖舒适，实木地板菱花白墙面配上亚麻色的窗帘，还有一个超大的柔软沙发。所有这些变化都是时间的痕迹，消逝的时间是一堵墙无法逾越，她很尴尬，又转念愤怒起来，这明亮温暖舒适里面难道没有自己的钱吗？

顾炼在门锁上给尤佳加了开门指纹，尤佳用客厅的卫生间，他用主卧的卫生间，互不相扰。尤佳每天比顾炼出门早，一日三餐都在公司解决，晚上都是十一点才回，回来后再关门看书到深夜。顾炼更忙碌，需要经常出差，不出差时也是加班和应酬到很晚。周六尤佳公司通常要加班，周日会在家做简单的饭菜，打扫房间洗衣服，其余的时间都在复习备考。如果没有出差顾炼周末一般中午过后才起床，很少在家吃饭，即使吃也是外卖。虽然同一个门进出，平时两个人几乎不见面，难得说上话。如何让顾炼还钱？如何赶快租到合适的房子搬出去呢？尤佳忙得毫无头绪。

公司这边各个部门围绕着一季度相关的指标和任务忙碌，领导每天要数字问责，每周看报表开视频会，每旬集中开会听汇报，每月经理提交业务分析报告确订下一步方案。中美贸易战、地产走弱、地方债居高都影响了经济大环境，指标起不来，前台部门惶惶不安，后台部门小心翼翼。传闻一季度结束，公司会选拔一批优秀的年轻员工作为后备干部，投研部和市场部的年轻人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不管消息来源是否可靠，大家工作的积极性更高了。当然尤佳也听到了消息，感觉自己才来公司资历尚浅且在后台岗位，不由得自惭形秽。

尤佳的爸爸对女儿很宠爱但言语不多，妈妈尤晓琴时常会与女儿联系，十分关心她是否按时吃饭、是否熬夜伤身、有没有新朋友、工作近况如何？对于妈妈的这些问题，尤佳都是无解的。她一向独立倔强，参加工作了，就不想拿家里的钱，不想让家里操心。像讨债这样的大事她不会说，工作上乏善可陈，说的都是一成不变的日常小事，所以每次她都用嗯、啊、好、哦、不知道……应付了事。

尤佳有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成绩优异却处处与父亲继母作对。他自幼就读国际学校高中毕业就留学美国一去不归。尤晓琴婚后全职养育两个孩子，到头来婆家的人总爱说她不贤惠，才导致继子不归。她有口难辨没少流泪，就指望女儿能在各个方面超过哥哥，堵住一帮闲人的嘴，治愈自己委屈的人生。尤晓琴像所有待嫁女儿的妈妈一样着急，青春可爱的女儿现在就等一桩如意的婚姻，然后成功的事业也会顺理成章。每次电话里的她显得十分八卦，总要女儿多留意适龄的优秀青年。近几年丈夫的生意一落千丈，让她多少有点担心这会影响女儿的婚姻。

三年前尤佳是瞒着家里人转账给顾炼的，而眼前的事情更不能让家里知道了，这让她体会到什么叫作“做贼心虚”。今天她老实地聆听着妈妈正确的废话，心里盘算着眼前的难题。好容易妈妈主动挂断了电话，她却更加心烦意乱地发呆。就在这个时候，尤佳的一个闺密没事找她聊天，说自己最近正忙着相亲，让她帮忙出出主意。相亲的人中有两个青年人比较正常，一个当面聊得地很开心过后完全没有联系了，另一个天天联系但她没感觉。问怎么办？每个女孩都有一颗八卦的心，即便自己一团乱麻，还是可以给别人指点迷津。尤佳觉得两个都不好，劝她放弃，她又不甘心。尤佳只好鼓励她，喜欢就主动一点制造机会。闺密又问她近况如何，她支支吾吾了半天还是开口向闺蜜借一万想半年还。挂了电话，闺蜜二话不说直接打了两万，还说不急什么时候有钱了什么时候再还。关键时刻，女人比男人可靠。

留学他乡疫情之下，尤佳身边也有很好的追求者。哥哥希望她一同留在美国，劝她认真考虑。她却发现自己是个超级慢热体质，而那些追求者们比疫情退却得还快。刚入职时，市场部有个小伙子对尤佳表白，被她婉拒后，那人就经常人前人后对她冷嘲热讽。这让尤佳更加看不起那人。顾炼的无赖，还有谢总暧昧的眼神……这些都让她对男人非常失望，不恋爱，不结婚会死吗？会。结婚也会，人总会死的。

有了钱，尤佳赶紧上网查询原来中意的房子，不出所料已经没了。她就联系房产中介连着几天中午找房，才发现学姐的确没有坑她。地段好点环境好的房子，空出来基本秒光。她中午习惯性地还了个价还没来得及看房，下午房屋中介回话房子已被别人租下了。廉租房是便宜房源多，但坐地铁也需要一个小时，晚上下班什么办？她还要备考。

公司的HR是个三十多岁的女前辈，入行十多年，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开口闭口都是老总的意思要如何如何，老总开会上说如何如何。公司里其他人都不喜欢搭理她又怕她，觉得她有八百个心眼子。但她的中英文写作都是一流，老总们很是欣赏她写的材料。也有个别胆子大的新人接近她，希望得到她得指点。这段时间前辈似乎对尤佳很感兴趣，午餐后她一有空就来找尤佳散步，这位前辈私下不仅证实了提拔后备干部的消息，还分析了形式届时投研部一定差人，老总已有意在现有的年轻人中选拔。尤佳出于礼貌陪她散步聊天，后来觉的她每次来了整个办公室都有了不愉快的气氛。一次谢总当着所有人的面皮笑肉不笑地问尤佳，是不是要去办公室。吓得尤佳也不敢与她走得亲密了。

尤佳对前辈心存感谢，认为自己资历尚浅，但在同龄人也不是完全没有优势。思来想去她还是鼓足勇气主动去找投研部的徐总。事先她把自己的几点想法，清理了一下，避免交谈中会有遗漏。

徐雪峰的办公室开着窗、空调和加湿器，宽大的办公桌上摆着电脑、打印机、电话传真机、文具架、书籍、文件、绿植等明显不够用，身后的书柜摆得同样拥挤不堪。他泰然自若地坐在老板椅上，对尤佳的到来一点也不意外，非常热情招呼她坐在自己右侧的皮沙发上。尤佳不慌不忙地说出自己的能力优势、对公司定位的理解、对投研岗位的认识，对未来岗位的承诺等。他耐心地听尤佳说完诉求，表示当初入职的承诺是有效的，但CFA的考试一定要过。然后反问她：“你为什么对资本市场有兴趣？”

”我爸爸做生意经商多年,妈妈也在做一些小的投资，目前都遇到了很大困难。就算我不想接手父母的生意，通过自己的工作，能帮到他们更好，不能帮忙也可以提高自己的能力，重新理解他的商业模式。“尤佳在入职的时候填写过家庭背景，她不知道徐雪峰是否看过，家里的情况今非昔比，早已不是她的加分项。好在徐雪峰对她的家庭没有太大兴趣，只是接着问：“你发现没有投研部的人都很年轻，是为什么？”尤佳想了想说：“我猜是因为业绩比拼工作压力大，经常需要出差，调研？早先有资源有资历的都去了私募，回报更高。不知道对不对。”“看来你还是做了功课的，这样说吧，2015年前入职的几乎都走了一半，当然下海淹死了一半。你们新进来的年轻人都是高学历，这只能说明读书好。实战是复杂的，‘市场先生’是有情绪的，和学校是两码事。投研是竞争最大的行业之一，需要海量的学习，有深入一线的体力来理解行业，从而看清市场的逻辑。压力不是你不想就没有的，这里面竞争激烈，要全身心投入。所以投研部的挑战不轻松，你一个女孩子，考虑考虑再说，不要急。”徐雪峰微笑着看着她，就像在看一个小学生。尤佳不好就这个话题继续说下去，礼貌了两句退出他的办公室，心中疑惑领导他是答应了呢还是没答应。

尤佳入住的第一天晚上，顾炼也没有睡好。他总觉得哪里有问题。虽然觉得自己是男的不怕被她坑，但还是处处提防着。原来他很少在家吃饭，餐桌很大正好用来堆放他的电脑和七七八八资料的，就是第二个办公室。小书房空无家具，成了储藏室。次卧也就是尤佳住的那间原来是给父母预备的，一直没用。当晚他把餐桌上的资料全都搬进了自己房间，房间的小书桌显得局促不堪，书籍资料到处都是实在碍手碍脚。每次出门他特意将自己的抽屉和房门锁好。几天下来他发现这样做完全没有必要。尤佳早出晚归，几次直到顾炼躺下也没听见她出来洗漱。她不在家门就打开房门换空气，方便扫地机器人工作。慢慢的，顾炼的东西又回到了餐桌上。他出于礼貌从来不会进尤佳的房间，远远看到她的床头有电脑、书籍、资料和各种应试内容的便签条。尤佳的东西全都很克制地放在次卧，晾晒也是在房间里的小阳台，不会张扬到客厅的大阳台上去。每个周末，尤佳还会简单做一下公共区域的清洁，而顾炼房间的灰尘依旧，这反倒让他有了安全感，不再锁门。

他饶有兴致地听着尤佳在房间里走动的声音，等着她来找自己，他不信她就这样善罢甘休。但一切有点过于平静，平静得让他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