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长安落了场罕见的大雪,她恰在雪天降生,哭声细弱如丝,太医诊脉后摇着头叹:“裴小娘子先天不足,恐难养。”裴坚望着窗外漫天风雪,又瞧着襁褓中肤白如纸的婴孩,忽道:“便叫凌霜吧,经霜而茂,望她能有几分韧气。”
吏部侍郎裴坚膝下育有二女。长女裴喜君,性情犹如春日暖阳,常带笑颜;仿佛如那三月的春水。次女裴凌霜,自幼体弱,久病缠身,性格也因此内敛寡言,仿佛冬日里那一抹难以融化的寒霜令人难以靠近。为了这对性情迥异的女儿,裴坚忧心不已。
河东裴氏是世家大族,大小姐裴喜君自幼灵动,擅画通诗。而小小姐裴凌霜,自小便是被捧在掌心里养的。她畏寒,冬日里总裹着厚厚的锦裘,炉火烧得再旺,指尖也常泛着青白;她嗜睡,午后总要卧在榻上歇半个时辰,否则便会头晕气短;她不能像姐姐那般跑跳嬉闹,只能坐在廊下,看喜君与府中奴仆玩投壶,自己则捧着一卷书,慢慢读。
府中请了最好的先生教她识字断文,原是想着让她闲来有个消遣,谁知她竟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先生教《诗经》,她读一遍便能背,还能说出字句间的妙处;教小楷,她握笔虽显吃力,写出的字却工整清丽,带着几分她独有的疏淡风骨。喜君常说:“霜霜,你这脑子,若是身子好些,定能比我强百倍。”
她只是浅浅一笑,眼底藏着不易察觉的羡慕。她也想跟着姐姐去曲江池看游宴,可每次稍稍活动,便会咳个不停,只能乖乖缩回屋里,继续与笔墨为伴。
暮春的长安城,东方微风轻拂,朱雀大街两旁的柳枝在风中摇曳,仿佛为这座繁华的都市披上了一层柔和的薄纱。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那若有若无的清新气息,如同某种悄然渗透的暗示,牵引着人的思绪飘向远方。裴府内院之中,裴凌霜临窗而坐,指尖轻轻拂过案头的《千金方》。然而,她的目光却不自觉地投向窗外。自幼体弱多病的她,气血亏虚,畏寒易倦,自小便不喜出门,父亲也很少同意她出门。
“霜霜,快下来!”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声清亮的呼唤,门帘被猛然掀开。裴喜君提着裙摆走了进来,脸上的笑容带着兴奋。“今日父亲去城外议事,傍晚才贵,我带你去东市玩。”裴凌霜猛然抬头,眼中闪过一抹渴望,但那隐藏已久的渴望很快便压制住了,犹豫道“阿姐,这...不好吧!若是父亲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别怕,有我呢!”裴喜君看出了裴凌霜眼中的渴望,便命人从旁边拿起一件火红的披风,轻轻搭在妹妹的肩上,“你总是闷在府里,身子又怎么能好?今天天气正好,咱们去东市看看杂耍,尝尝糊饼,就这一回,如何?”裴凌霜终究抵不过姐姐的软磨硬泡,也拗不过内心深处对外界的向往。她轻轻点了点头,任由裴喜君拉着自己悄悄从侧门溜出了府邸。
当她们踏入东市时,眼前的景象让裴凌霜一时间竟有些恍惚,叫卖声、嬉笑声、交织成一片,热闹非凡。街边摊位上琳琅满目的货品令人目不暇接:江南之旧的精美丝绸,还有冒着热气的糕点和香气扑鼻的烤肉。那些色彩鲜明的画面如同画卷般在他的眼前铺展,让他苍白的脸颊渐渐染上一层红晕,嘴角也不由自主的微微扬起。
“霜霜,快来看,那杂耍真有意思!”裴喜君兴致勃勃地拉着她的手,挤入熙攘的人群。然而还未等她们靠近,一阵低低的啜泣声从街角传来,宛如细弱的风,拨动了心弦。裴喜君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顺着声音望去——一个约莫十岁的少年正跪在地上。他瘦削的身影裹在一件破旧的短褐中,显得单薄而无助,额头上一道伤口泛着青紫和暗红,在阳光下格外刺目。他面前摆放着一块木牌,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卖身葬母”四个字。尽管衣衫褴褛,少年却紧咬牙关,倔强的挺着腰板。那双因无助而略显空洞的眼睛,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隐忍。
裴凌霜的心猛的一缩,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揪住了一般。虽然从小养在深闺,但他深深懂得生离死别的痛楚。眼前少年的模样,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多年来与病魔斗争的日子。她拉了拉裴喜君的袖子,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坚定:“阿姐,他好可怜我们...我们帮帮他吧。”裴喜君亦是心生怜悯,连忙掏出随身携带的银钱。
裴凌霜担心不够又从褪退下一支温润细腻的羊脂玉镯,连头发间的金簪一同装入钱袋,“这样应该足够厚葬他母亲了。”两人走到少年面前,将钱袋递过去:“拿着这个,安葬你的母亲吧,不必再卖身了。”少年抬起头,怔怔地望着她们,目光落在鼓囊囊的钱袋上,眼眶瞬间湿润。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姑娘,我...我不能白要你们的东西。我无家可归,愿以身相报,做牛做马都可以!”他的声音哽咽,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仿佛此刻的每一种呼吸都承载着无比的重量。
裴凌霜稍作犹豫,望着少年那双饱含期待的眼眸,终究轻轻点了点头:“那你先拿着这些钱,去妥善安葬你的母亲吧。等丧事办完后,你再到崇仁坊靠近南坊门的裴府,对门口的小厮说要找大小姐或者小小姐。到时候,我们自会设法安置你。”她顿了顿,温和地询问少年的名字,得知他唤作薛环。随后,她从发间取下一枚玉簪,递到薛环手中,“你到时只需带上这个,别人便会信你所言,带你来见我们。” 薛环双手接过玉簪,眼眶微红,郑重地低头一拜:“多谢两位小姐。”
裴凌霜的目光在男孩那单薄的衣裳上停留了片刻,随后又扫过自己身上的火红披风,心中不由得涌起一股担。解下披风披在了他的身上“你快回去安葬你的母亲吧!”
薛环抬眸望向身前那位身着火红襦裙的少女,目光微凝。他注意到少女面色苍白,身形略显单薄,心中悄然一紧。无声地作出了一个决定——从今往后,一定会守护好这位小姐。
谁知返程之际,刚至裴府门前,便见裴坚的马车赫然停在门口。姐妹俩脸色瞬时大变,裴喜君一把拉住裴凌霜,急匆匆地欲寻路避开。恰在此时,绿云小跑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