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从东边山脊爬上来,淡得像一层灰。雪停了,风也歇了,荒山祭坛上静得能听见冰层深处裂开的声音——咔、咔、咔,像是大地在喘气。
郭箫辰还跪着。
左眼血线竖瞳全开,瞳孔里紫焰跳动,像有另一个魂在往外面看。嘴角那抹笑一直没褪,僵在脸上,和他浑身的血迹混在一起,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邪性。掌心嵌着的断剑碎片边缘已经烧焦,皮肉卷起,凝出一个暗红的“归”字,像是被烙铁烫进去的。
他低声喃喃:“我回来了。”
声音很轻,却让整片冰原都震了一下。
识海之中,青焰缩成豆大一点,蜷在角落,几乎要灭。紫气虚影站在高处,白衣胜雪,面容模糊,却带着一种俯视苍生的冷意。
“三十八次轮回已尽。”紫影开口,声音从颅骨内响起,“你挣扎得够久了。这一世,该结束了。”
青焰微弱地跳了跳,没回应。
紫影抬手,一缕紫气缠上那点火苗,缓缓收紧。
“你不属于你自己。”他说,“你只是命轨的一口气。你的痛、你的爱、你的执念……都是我喂出来的饵。现在,饵该收了。”
青焰猛地一颤,火苗炸出一丝银光。
就在这时——
东南方传来一声急促的喘息。
秦梦冲上了祭坛。
她披风撕了一半,肩头全是血,脚底磨破,每一步都在冰上留下红印。她手里死死攥着那块护心镜残片,镜面早裂了,只剩巴掌大一块,可此刻正发烫,红得像要烧化。
她一眼就看见郭箫辰。
跪在那儿,笑着,眼神空得吓人。
“箫辰!”她扑过去,双膝砸进血冰,一把抱住他的肩膀,“你看看我!我是梦儿!你认得我的,对不对?”
郭箫辰没动。嘴角的笑纹都没变一下。
秦梦心口一紧,手指颤抖着去探他鼻息。还有气,但呼吸浅得像纸片飘在风里。
她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镜面上。
“嗡——”
镜光一闪,映出识海景象:紫影高坐,青焰将熄,命宫如夜。
她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你是郭箫辰!”她哭喊,声音撕裂,“是哥哥!是丈夫!你不记得了吗?我们成亲那天,你说‘此生只守一人’!你在安王府外守了我七天七夜,就为了等我醒来!你逆行《毒源经》救我,三日不眠,手都烂了!你还记得吗?!”
没反应。
她猛地抽出腰间银针,三根并列,狠狠扎进他心口牵魂穴。
“给我醒过来!”
针入的瞬间,记忆如洪流炸开——
慈云庵后院,药炉咕嘟作响。她低头煎药,鬓角碎发垂落。他坐在门槛上,一手撑着下巴,静静看着她。
“梦儿,这药苦吗?”
“你尝尝?”
他真的凑过去,吹了口气,抿了一口,眉头皱成一团。
“比我的心还苦。”
她笑出声,眼角湿了。
成婚那夜,雪下得大。他捧着一株冰封的雪莲,站在庵门前。
“我走遍九幽谷,才找到它。只为君开。”
她扑进他怀里,哭得像个孩子。
安王府火场,她中了赤蝎毒,浑身发烫。他抱着她,在雪地里跪了三天,一边逆行《毒源经》,一边用嘴给她渡药。
“别睡……求你别睡……”
记忆翻涌,识海中的青焰猛地一跳!
紫影皱眉,袖袍一挥,一道紫气劈向那点火光。
“滚!”秦梦嘶吼,又一根银针扎进自己指尖,以血为引,强行续接记忆链。
他在南巷找到她沾血的护腕,疯了一样踹开每一扇门。
他在暴雨中背着她突围,身后追兵无数,他回头一笑:“别怕,我在。”
他在忘川畔建了小屋,说:“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
青焰颤了,火苗往上窜了一寸。
紫影冷笑:“区区情爱,也配撼动命轨?”
他抬手,紫气如锁,再度压下。
青焰又矮了半分。
秦梦喘着气,脸色发白。她知道,光靠记忆不够。她得让他“感觉”到——感觉到她是真实的,他们是真实的。
她忽然伸手,一把扯开自己衣领。
露出心口一道旧疤——那是他替她挡刀留下的。
她贴上去,把那道疤按在他冰冷的额头上。
“你救过我。”她声音发抖,“你也杀过人。你心软,你也狠。你怕黑,可你总走在最前面。你不是谁的容器,你是郭箫辰。是我男人。”
她的泪滴在他脸上,滚烫。
识海中,青焰剧烈一晃。
咔。
像有什么东西,裂了。
——
西北方,冰坡陡峭。
郭姝落地时滑了一跤,膝盖撞在冰棱上,鲜血立刻渗出来。她顾不上,爬起来就往前冲。
阴瞳全开,目光穿透百里,直刺郭箫辰命宫。
她看见了。
青焰微弱,紫影扩张,命链将断。
“哥!”她喊出声,嗓子劈了。
她冲到近前,一眼看见秦梦正伏在郭箫辰身上,满面泪痕。再看他脸上的笑,她心口一炸,疼得弯下腰。
“他不认得你了……”秦梦回头,声音哑得不像话,“他以为他回来了。可他不是箫辰……”
郭姝没说话。她抬起手,咬破掌心,血立刻涌出。
她用血在空中疾书——阴瞳符。
一笔,二笔,三笔……
血符燃起幽蓝火焰,直冲识海。
她冲了进去。
眼前是无边黑暗。紫影立于高台,青焰蜷缩在地,几乎熄灭。
“哥!”她大喊,“我是姝儿!你妹妹!你说过只要记得我们,你就不会丢——你还记得吗?”
青焰微微一颤。
“娘走前攥着我的手喊你名字!”她声音裂开,“她说‘辰儿……护好姝儿’!你答应过的!你忘了?!”
紫影怒吼,袖袍一挥,紫气化刃,劈向血符!
轰!
郭姝被震飞出去,一口血喷在冰上。
可她倒地的瞬间,仍伸着手,指尖指向他:
“哥——别丢下我!”
那一声“哥”,像一把刀,捅进识海深处。
青焰猛地一跳!
紫影脸色微变。
“血缘?”他冷笑,“可惜,你们的血脉,早被命轨篡改。她不是你妹,你也不是她哥。”
“放屁!”郭姝爬起来,又咳出一口血,“他是我哥!就算天塌下来,他也是我哥!”
她再次咬掌,血书第二道阴瞳符。
“你要灭他,先踩过我的尸!”
——
东北方,冰层炸裂。
常丙辉撞开最后一道冰墙,冲了进来。
他肩上的刀伤崩开了,血浸透半边战袍,可他像感觉不到疼。一双眼睛死死盯着祭坛中央那人——
笑着,眼神空洞,像具尸体。
“郭箫辰!”他怒吼,声音震得冰屑簌簌掉落。
没反应。
常丙辉冲上去,一把揪住他衣领,拳头抡起,狠狠砸下去!
“砰!”
郭箫辰头一偏,血从嘴角溢出。
可就在那一瞬——他本能抬手,格挡。
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角度精准,正是他们当年切磋时他惯用的防守路数。
常丙辉拳头停在半空,整个人僵住。
下一秒,他忽然狂笑起来,眼泪都飙了出来。
“对!就是这样!”他吼道,“你还记得!你他妈就是郭箫辰!”
他揪得更紧,脸几乎贴上去:
“忘了那些鬼话!忘了什么容器!你是我兄弟!是我一起喝过马尿、砍过奸贼的兄弟!你答应过我,等天下太平,咱们在南境开酒馆,你卖药,我卖酒!你还记得吗?!”
郭箫辰眼珠动了动。
常丙辉继续吼:“秦昊等着你去喝交杯酒!王君寒还在北疆等着你收徒!秦梦在这儿哭你!郭姝在这儿喊你!你敢死?你敢当逃兵?!”
他一拳砸在他胸口:
“疯刀还没死!你敢死?!”
“砰!”
又一拳。
“砰!”
第三拳。
郭箫辰终于闷哼出声,身体一颤。
常丙辉松开手,喘着粗气,眼里全是血丝。
“你要是敢忘了我们……”他声音低下来,“我就天天去你坟前骂你。”
——
识海之中。
三股力量同时涌入。
秦梦的记忆如潮水,温柔却执拗;
郭姝的血脉如烈火,灼烫而决绝;
常丙辉的怒吼如惊雷,粗暴却真实。
青焰猛然暴涨!
“呼——!”
银焰冲天,反扑紫影!
紫影怒啸,挥袖化刃,可青焰如藤蔓缠上,死死勒住。
“你不过是一口气!”青焰中传出郭箫辰的声音,沙哑却坚定,“我的痛,我的爱,我的恨……都是真的!你算什么东西?!”
紫影脸色骤变:“不可能!命轨不可逆!”
“我逆给你看!”
轰——!
识海剧震,青焰如星火燎原,将紫气逼退三尺!
外界,冰原炸裂,残阵银光轰然炸现,照得天地通明!
郭箫辰身体剧烈颤抖,牙关紧咬,额头冷汗混着血水滑落。他喉咙滚动,发出一声低吼,像是从地狱深处爬出来。
他缓缓抬头。
左眼血瞳仍在,可瞳孔深处,裂开一道清明。
眼神由空洞,转为痛苦,再转为挣扎。
他张了张嘴,声音像砂纸磨过铁皮:
“……我……不是容器。”
每一个字,都像从骨头里挤出来,带着血与火的重量。
掌心断剑碎片轻颤,青焰顺着血纹蔓延,将那个“归”字烧成焦黑裂痕。
他抬起颤抖的手,指向自己心口:
“我是……郭箫辰。”
左眼血线仍未褪去,可一滴泪,混着血水,从眼角滑落。
风停了。
光来了。
秦梦瘫坐在地,捂着嘴,哭得全身发抖。
郭姝跪在冰上,手指抠进裂缝,指甲翻裂,却还在笑。
常丙辉站着,拳头松开,呼吸粗重,眼里有光闪了闪。
四个人,隔着血冰,静静看着彼此。
没人说话。
远处山道,隐约传来马蹄声,但谁都没回头。
忽然——
郭箫辰手腕一颤。
那缕缠绕的黑发悄然退入血脉,不见踪影。
他低头看了一眼,没出声。
掌心断剑轻颤,似有低鸣,像是在回应什么。
他抬起头,望着三人,嘴唇微动,终未再言。
晨光洒在祭坛上,照出长长的影子。
冰裂如血,残阵微光,断剑未折。
风起了,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