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还没停。
雪片斜着砸在烽火台残破的檐角上,碎成更细的霜末,簌簌落进石缝。三十六盏阴灯在阵中摇晃,绿火舔着灯芯,把人影拉得又长又歪,像一群蹲伏的鬼在低语。
郭姝躺在寒冰阵眼的石台上,脸色白得像冻透的纸。她额心那道竖瞳烙印还在闪,一明一暗,像是有东西在皮肉底下呼吸。秦梦跪在她身边,银针一根根扎进她头顶百会、两鬓听会、喉间廉泉,指尖微微发抖——不是冷,是怕针下去太重,把她最后一点神识震散。
常丙辉站在西北角,双手虚按地面。寒泉从地底渗出,顺着沟槽爬行,在空中凝成半透明的水幕。风雪撞上来,“咔”地一声结出薄冰,裂纹蛛网般蔓延,又被新的水流覆盖。他额头沁着汗,牙关咬紧,知道这屏障撑不了太久。
王君寒拄着符杖,立在东南角黑曜石柱旁。他没看阵中,只盯着自己掌心刚画完的“镇魂引”。符纸烧了一半,灰烬飘在风里,突然打了个旋,往郭姝方向飞去。
他瞳孔一缩。
“快!”他低喝,“她经脉又要逆流了!”
秦梦立刻伸手,封住郭姝膻中穴。可指尖刚落下,郭姝猛地抽搐了一下,鼻腔溢出一线黑血,顺着脸颊滑进耳后发间。
就在这时,一阵闷响从营门传来。
冰屑炸开。
郭箫辰一脚踹翻挡路的雪堆,抱着郭姝冲进来。他全身湿透,外袍结着冰壳,左眼角那道疤红得发紫,像一道刚划上去的血口。他脚步不稳,膝盖一软,差点跪倒,硬是撑着孤尘剑才站住。
没人拦他。
他知道他们会拦。
所以他冲得更快。
可就在他踏上寒冰阵边缘的瞬间,夜辰动了。
没有说话。
只是抬手,食指轻轻一点。
地面“嗤”地裂开,六根冰棱破土而出,如锁链般缠上郭箫辰四肢,瞬间凝实。冰柱透明如镜,把他整个人钉在原地,只留头颈能动。
他愣了一瞬。
随即暴吼:“放开我!”
拳头猛砸冰壁,发出沉闷的“咚”声。冰纹裂开,又迅速冻结。他再砸,再裂,再冻。毒血从他眼角、耳道、鼻孔缓缓渗出,逆着经脉回流,烧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每砸一次,左眼角那道血线就往上爬一分,从眼角攀到眉骨,形如竖瞳,灼痛如刀剜进脑髓。
他低头看郭姝。
她躺在那儿,嘴唇泛青,胸口几乎不动。
他喉咙发紧,声音嘶哑:“让我过去……她快不行了……”
夜辰从高台走下,黑袍拂过积雪,不留痕迹。
他站在冰柱前,离郭箫辰只有三步远。
“你不能靠近她。”他说,声音像从地底传来,“你体内的命格,正在撕裂她的识海。”
郭箫辰抬头,眼里全是血丝:“你说什么?”
“你八岁那年,”夜辰盯着他,“家破人亡,被毒箭射穿心脉,死了三日。”
郭箫辰呼吸一滞。
夜辰继续:“我把你从棺中救出,但你魂已离体,命不该存。我借摄政王刚诞下的孪生子命格,嫁接于你。你活了——可命根相连。”
他顿了顿,目光冷得像冰。
“他生,则你痛;他死,则你亡。你与玄袍人,共承一命。而你与郭姝之间的任何联系,都会通过这条命链,反噬于她。”
郭箫辰浑身一震。
“所以……我不是她哥?”他声音发颤,“我只是个……替代品?”
“是。”夜辰点头,“可你也是唯一能斩断命链的人。”
“为什么?”
“因为你心里认她。”夜辰看着他,“不是血脉,是心。”
郭箫辰没说话。
他闭上眼,看见小时候背着妹妹逃难,身后火光冲天。母亲倒在门槛上,最后一句话是:“辰儿……带姝儿走……别回头……”
他又看见郭姝在冰潭中睁眼,哑着嗓子喊:“哥……我还活着?”
冰柱“咯吱”作响。
地上的护心镜碎片忽然动了。
一片片浮起,无声拼合,短暂还原出完整镜面。
镜中映出郭箫辰的脸。
可下一瞬,影像扭曲。
他看见自己站在祭坛上,孤尘剑横在胸前,剑尖滴血。郭姝倒在他脚下,双眼翻白,额心烙印炸成血花。他低头,剑槽里流的不是毒血,是她的血,鲜红滚烫,顺着剑刃滴落,在地上汇成一条小溪。
幻象中响起玄袍人的声音:
“你终将亲手杀她——因你本就不该存在。”
郭箫辰猛然睁眼,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吼,像野兽濒死前的咆哮。冰柱剧烈震颤,裂纹如蛛网炸开,毒血从七窍喷出,在冰壁上画出狰狞的痕迹。
王君寒突然喷出一口黑血。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符杖插进雪里。
“别看……”他咬牙,“快毁了镜子!”
常丙辉一个箭步上前,一脚踢碎镜面。
碎片四散,绿火跳了一下,熄了半盏。
王君寒喘着气,嘴角还在淌黑血。他抬起手,用指甲在掌心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滴在符纸上,瞬间燃起幽蓝火焰。
他双目翻白,阴瞳开启,瞳孔化作漆黑漩涡,直视虚空。
《葬魂诀》默念出口,声音沙哑如磨刀。
三息。
五息。
十息。
他突然呕出一大口黑血,身体佝偻如虾,却嘶声喊出:“有法可破!需以断命契斩命链……但施术者,魂飞魄散!”
全场死寂。
秦梦手指一抖,银针落地。
常丙辉猛地抬头:“谁?谁来斩?”
王君寒抬起眼,看向冰柱中的郭箫辰。
“他。”声音微弱,却清晰,“唯有亲缘之血,断命不断情。你若愿舍此身,她可得自由。”
郭箫辰没动。
他只是盯着王君寒,眼神复杂。
不是感激,不是悲壮,是一种近乎麻木的痛。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魂飞魄散,连轮回都不入,彻底消散于天地。
可他想起郭姝在冰潭中抓住他衣角的手,指甲抠进布料里,说:“我不走……我要看着你赢。”
他想起她叫他“哥”时的声音,像小时候一样。
冰柱“咔”地一声,裂开一道大缝。
秦梦快步上前,隔着冰壁,将银针刺入他太阳、神庭二穴。
温润真气顺着针尖渡入,压下体内暴走的毒血。
她贴耳低语:“血不认命,心认便真。你疼她,护她,叫她一声妹——那便是真。”
郭箫辰身体一震。
记忆翻涌。
母亲临终托孤。
他背着妹妹翻山越岭。
她在雪地里摔哭,他背她走一夜。
她在人贩子手里挣扎,喊“哥救我”。
他一刀劈开铁笼。
她扑进他怀里,浑身发抖。
“哥……”
冰柱轰然炸裂。
碎冰四溅,如刀割面。
郭箫辰单膝跪地,喘息如牛,左脸血线已蔓延至半边额头,形如竖瞳,隐隐跳动,像有东西在皮肉下爬行。
他没抬头。
只是伸手,拔出孤尘剑。
反手一划。
掌心裂开,鲜血淋漓。
他跪爬向前,在阵前冰面,以血为墨,一笔一划,写下三个字:
**断 命 契**
每写一笔,天地一震。
阴灯齐灭,又复燃。
风雪骤急,如千军呼啸。
常丙辉咬牙撑住水幕,额头青筋暴起。
王君寒咳着血,却笑了。
秦梦站在阵外,手指紧紧掐进掌心,指甲断裂也不觉痛。
郭箫辰写完最后一笔,抬头望天。
他高举孤尘剑,剑尖指向苍穹,嘶声宣告:
“我非天命,我是她哥!今日斩命不断情,宁碎魂,不断亲!”
话音落。
剑光起。
孤尘剑划破空气,斩向空中一道肉眼难见的金色细线——连接他与郭姝头顶的命光。
剑落刹那。
血线自他额头暴起如蛇,蜿蜒游走,发出“滋滋”灼烧声,像活物在皮肉下挣扎。
天地骤暗。
紫光再现,撕开云层,照亮半边夜空。
风雪凝滞。
阴灯火焰转为猩红。
阵眼中,郭姝身体猛然一震,额心烙印“啪”地裂开一道缝,黑血渗出。
就在命光将断未断之际——
郭姝猛然睁眼!
幽绿阴瞳,瞬间转为赤红,如血浸染。
她张口,嘶声喊出:
“别——!!!”
声音凄厉,穿透风雪,震落檐上积雪,连远处伤员都惊醒,瞪眼望来。
与此同时,她额心烙印整片剥落,簌簌而下,如烧焦的纸片。
露出下方一道陈年旧疤——
形状狭长,如剑锋所留,位置正对眉心。
像极了孤尘剑的剑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