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和今天凌晨,天使强撑着不眠。他们陪伴了彼此好久,聊过去聊记忆里的那些美好。对天使来说,她与他久别重逢。
“不,凌,我不能睡着…我好不容易,可以跟你追忆一些过去的事情…”天使的脑袋渐渐一沉一沉,“我还要保护你…”
“傻瓜,有我保护你呢。”死神贴近她的嘴唇,给了她一个晚安吻。他把天使的脑袋埋入自己的胸膛,一暗一暗的光环渐渐停止闪动。
他脑袋里,涌动着和她的回忆,好多好多。他想起她第一次生气,第一次亲吻,第一次共度夜晚…以前的时光好快乐,仿佛只有单纯的快乐。在从前,没有那么多悲伤与痛苦。
汉初,也是他与她苏醒的年代。那时的堡垒还没有天空,只是敷衍地充斥着暗光,液体一样盖着物体,照不出影子。
凌晨时他起了床,穿过街头,长久驻留在她的房前。多亏阎王给天使造房子时粗糙地造了个玻璃窗(是的,阎王会造玻璃),他便透过那扇窗,凝视着她娇小的身躯窝在被子里。光环懒懒地漂浮,而研究人类学的阎王正紧张地做着笔记。
“哦,我的天使…”死神情不自禁地呢喃着。他把右手贴在窗上,呼出的水汽在窗子上凝结成雾。
这几乎成了他每天的习惯。有时,他还会帮天使去盖个被子。
他忽然看见天使胡乱地翻动起来,听见她焦急地喊着什么。他赶紧开了门,飞到她身旁,安慰着:“我在呢,我在呢…”他摸摸天使的手,天使用力地抓住。他靠着她,另一只手轻抚她的手臂。他看见,天使脸上的害怕渐渐不在,浮现出一个很甜很美的笑容。死神一下子就被迷住了,脑袋里只剩下“可爱”二字,心里涌起一股蜜糖般的甜。虽然,他没吃过蜜糖。
他在天使脸颊上,偷偷地亲了一口。
“你经常会做噩梦吗?”第二天,和天使一起巡逻时,死神问道。
“是的。”天使握着她的手紧了些。
“嗯,能告诉我吗?”
天使低下头:“我看见,一只可怕的怪物,好大好大,在追我。我好害怕,我只能拼命地跑。可他就是能够抓住我。我醒来后,总是感觉黑暗中有什么东西。”
“我好害怕…我怕黑的…”
天使靠近一些,用渴望而期待的眼神试探着他。死神轻轻搂住她。
他夸张地叹了一声,道:“怎么就没有英雄救美的戏份呢!”一下子天使红了脸,痴痴地在那低头笑。她偷偷地抬眼,期待着回答。
以后,我睡觉时,你肯定会在身旁保护我吧!
“有抱抱倾向,散发出未知情感波,或与一些新行为举动有关。”刻苦学习的阎王记道。
结果死神话锋一转:“你是不是还踢被子啊。”
“未知情感波中断,抱抱波消失,出现另一种未知波,来历不明。死神状态稳定,不变。”
她愣了一下,撒开手,一扭头,生气地说:“不理你了!”
他愣了一下,一拍头,跟上去,悔恨交加:“对不起,我下次再也不偷看你睡觉了!”
结果她走得更了,手臂盘在胸前,嘟囔着嘴。他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不知所措,只是是不是从嘴巴里说几句“对不起”。
镰刀用心灵感应骂道:丢脸!
死神很不服气:我要去追她!怎的?
我的意思是,你是不是傻?杰弗里回复道。
啊?
好好想想,好好反思一下,她到底想让你说什么?
于是死神的大脑开始紧急复盘。“但是…是什么呢?!”
牛头和阎王的意识也在飞速运转:“到底…是什么呢!”
小黑小白马面孟婆卦师阿努比斯云淡风轻:“是啊,是什么呢?”
绝境之下的死神爆发出巨大的潜力,一马当先得出答案。他踏着胜利的步伐奔到天使面前,抓住她的手,目光彼此交汇。他的眼睛是那么的有神。
“天使!我知道了!我会保护你,不管遇到什么我都会保护你!哪怕我们哪天真的遇到了你梦中的怪物,我会顶在你的身前!请相信我…不要再生气了!”
与标准答案大相径庭。可是,天使的眼睛湿润了。
“你真傻,”天使幽怨道,“如果那天真的来临,我应该站在你的身旁…”
镰刀:………
小黑小白马面孟婆阿努卦师:………
牛头恍然大悟:“原来她想让他说这个!”
马面刚想说什么,却发现卦师阎王师徒俩已经一溜烟跑了。他一机灵,也跑了。
在死神眼中,现在的天使是那么惹人怜爱。他抱紧她,她喉咙里发出几声醉人的呜咽。他吻中的情感变得更为炽热,换来她也抱得更紧。光环强烈地颤动,爆开,她一下子脱力。死神稳稳地抱住她,她在他怀里,那么小鸟依人。
而另一边…
“马腚!你他妈的为什么跑了不带我!!”
最后还是她向他走去。
晚上,她来到他房里,要他哄。他们说了好多好多话,像今天一样,一直到困倦不堪。他从来都没有那么地幽默,哪怕自己以前确实都逗笑过人,但逗笑不了为生计奔波的他。看着她在怀里安然入睡的样子,死神心都快化了。他在心里发誓要守护她,结果自己倒做了噩梦。醒来时,天使正温柔地摸着他的脸,温暖从他的身侧传来。
杰弗里也正在碰他,甚至在偷笑。他一下子反应过来噩梦的源头了。他窘迫不堪,前辈竟然让自己在心爱的人面前丢那么大的脸…
可现在想来,一切都那么珍贵。
当天上最后一颗流星划过,死神睡着了。黑色的大炮在星空下飘荡,遮住了一点星光。
一个人目睹着这一切。
“老伙计,没难到我吧?”卦师爽朗地笑着,虽然是在心里笑。他现在只是一团飘荡的意识。
他也不知道他口中的老伙计是谁。老天爷?上帝?道?他都不知道。但长久以来,他早就已经把它当成了一位熟识的朋友,或许它也把他比为知音。
“我就知道,你在说:凌会在最后一刻流星之下入睡,对不对?”
风响了一阵,无疑是在赞许。他又在心里笑了一阵,感受风在体内流动,慢慢地,便枕着风,让意识趋于停息,入睡了。
这里离天更近。
他睡着了。星空的辉光陡然变得模糊,如同颜料打翻,在画布上各自交融。那些色彩慢慢晕染、暗淡,几十分钟后又陡然间绽放开,整片天空都成了画,遍布着一团又一团发亮的色块。
似乎是,他与天,在星空作画…
一个小孩奔跑着。阴天,天气暗沉沉的,把街上的景象也变得死气沉沉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凝结着一股愁云。夯土为底、木料其上的房屋漠然站立着,排得紧密,门关得几乎不漏意思缝隙,杂草在路的缝隙中也顽强地生存。远处,一座高大的城墙坚然耸立,几乎挡住了太阳,好像外面的光进不来,里面的人也被困住了。一队穿着盔甲的兵神色肃然,警觉地看着四周,执行着自己的巡逻任务。街道上,只有兵器和盔甲在闪着光。
这里是战时的大梁。
一个尖下巴的兵朝他走过来。“小孩,干什么呢?知道现在多危险就一个人到处跑?”
他喘着粗气,甚至没功夫理理身上的衣服:“洪水!洪水要来了!”
“洪水?”官兵狐疑地挑着眉,“哪来的洪水?你小孩子家家的不要造谣!”
他近乎在嚎:“是秦军!秦兵放的洪水!他们要把整个大梁城给淹了!”
官兵表情更狐疑了。他又叫道,脸上万般焦急:“快啊!快开城门逃啊!现在还有机会!”
可一个兵蛋子能决定得了什么呢?
还没等尖下巴兵想完要不要汇报上头,另一个胡子拉碴的官兵揪住他的领子:“四面都是秦军,你竟然还想着开城!!!我看你就是秦贼的奸细,在这散播谣言!!”
胡子兵恶狠狠地盯着他,就像条狼。周围聚拢了一些人,他们呜呜地议论,如同低吟:
“秦国这么不当人了吗?连小孩都送进来当奸细…”
“那可不,听说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做了宰相呢…”
可小孩大喊:“我不是奸细!秦人要水淹大梁!”
“找打!”
一声巴掌在呜呜的引论中炸响。尖下巴官兵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长官,而胡子长官只是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孩子的尖叫在原本寂寥的街上响着,似乎国家沦丧的危局都转移到了孩子的身上。
街道还是那么死气沉沉,不过多了几双冰冷的目光。似乎胡子兵放了他一马,小孩挣脱出来,踉踉跄跄的,却挣脱不了人们的目光。小孩笑了,念咒一般地哀悼着:
“洪水来喽,洪水来喽,淹没我的家园咧……”
胡子兵又要去打。远处的城墙,传来一声轰鸣…
胡子兵的表情由愤怒转为惊恐。他嘴巴张了张,朝周围大吼:
“洪水!洪水来了!”
周围的吼声也早已此起彼伏。有哀叫,有警示。一条街这才像被点燃了,由死寂卷向慌乱,乃至抓狂。
“快,上高地!”胡子兵喊着,声音显得老持沉重。兵们也大喊着,更多在逃跑。
一众携带着家产的人,向高地跑去。一位老妇在人群中艰难地穿行着,突然被一把推倒。几十只脚踩在她的身上。她淹没在人群中,仿佛人群才是这场洪水。
可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咆哮的洪水淹过街道。小孩在水中挣扎,冰冷、窒息、刺痛。尖锐的的木片留下伤口,本就被血染红的水里多了一串血流…
可忽然间,他感到洪水温和地裹住了他,如同拥抱。冰冷消失不见,泛起暖流…
死神睁开眼睛,天已初亮。天使正含情脉脉地注视着他。她温热的身体正贴在死神脸上。
“又做那个梦了吗?”
死神点头:“嗯,是的。”
“我试图让他们逃跑,可已经来不及了。我…不知道我在梦里。”
他小心地观察着天使的脸。
天使注意到了:“起作用了!”
“真的!”死神眼中的火跳起来。
“是的,盐箩特地等着我醒来,告诉我:今天人们没打仗!”天使的欣喜溢于言表。
他们紧紧地抱住彼此,仿佛劫后余生。真好,今天,天使不需要去承受战火。也许兵祸还在酝酿吧,但对他们来说,和平一天是一天。
可也许,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而天使,依然在痛苦。
“谢谢你,一直守护着我。”天使的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她逐渐颤抖起来。死神知道,人类的肮脏又转移到了她圣洁的灵魂之上,他把她抱得更紧一点。天使承受的痛苦慢慢渗透过来,让他感到也痛,但他更感到心痛。可对这些常态化的痛苦,他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有抱着她,偷偷地分担一些。
“凌,你抱的有点紧了。”天使说。
“哦。抱歉。”
“没事。”
他们两个真的能够抵抗全人类的苦痛吗?哪怕是打了折扣的。好多次天使死去活来,死神哭着说:“馨!休眠吧,不要硬撑了。”
可她摇头:我是天使…
而且,你会保护我的呀!你只要抱住我,我就能感到那些疼痛,都减少了!
只要我们一起…
她不知道,他在悄悄分担她的疼痛。疼痛透过灵魂传来,很真实,很深刻,但死神总能忍住。他会跟她一起颤抖,她以为那只是单纯的悲伤与怜悯。其实,他在为她挡箭。
他最后同意她不休眠的请求,多少有些自私。他想她多陪一会。
“你今天可以不去诊所吗?”死神问。
天使倚着他不动:“我是天使啊。”
他知道她后面会说:天使,不就应该去治疗别人吗?
“你一直都是这么犟的。”
他托着她,缓缓地下落。她看了他一眼。凌失忆时,会带着她到处乱飞,去感受风扑面而来的美好。现在的凌,拾回了记忆,一举一动变得谨慎、沉重。好像,记忆给他套了层枷锁。她的目光低下来。
屋里,他为她梳头。镜子前,她已经换上了一身外套,肥肥大大的。她已经穿了那身白裙好久,不管外面冷不冷。
那是为了帮我恢复记忆啊。死神知晓。
金色的头发滑落,搭在背后。她白皙的脖子上,创口贴格外显眼。她不自觉摸摸自己的伤口,外套挤压略微发出声响。
“我这样还好看吗?”她忽然问。
死神俯下身:“笨蛋,天使是这世上最美的。”
失忆的死神会挑逗一下她的。
天使没有过多在意他说的话。她观察着他的动作。
死神拿着梳子,轻柔地梳着,动作放得很慢。可失忆时的他又不是这样的。他梳头会带着俏皮,一把梳子在他手上会灵活地转。他变得深沉了,似乎也变得悲伤。没有了失忆的保护,她知道,完整的他在直面心灵上的痛苦。
这痛苦是她带来的,也就是说,她伤害了他。她难受得要哭了。
他再也不会把梳子弄得虎虎生风…他再也不会在梳头时轻松地哼着小调…他似乎回来了,又似乎没有。
“天使,怎么了吗?”死神的动作停下来,扔了梳子,拿手捧起天使的脸。
她原本强忍的眼泪一下子流淌下来。她一把抱住他。他不说什么,只是无声地抱着她,抱着自己自始至终都爱着的人。他也在颤抖。
墙壁上,无数美好的画面在看着他俩,在灯的黯淡下。画面中的他们强撑着笑脸,却也是笑。
“凌!我害怕!”她哭着说。她看到他的痛苦,又看到他的改变!他好害怕,这痛苦与转变是他的余生…
死神感觉到了。他按住她的胳膊,把她推至身前:“我知道了!我会回来!那个轻佻的我会回来!”
天使呜咽地问:“真的吗?”
“真的!”死神握着的手用力了些。
他的语气骤然柔和,却坚决:“亲爱的,我会回来。”
“嗯,我等你!”
我会努力开心点的,这样你就不会为我伤心了。死神在心里说。
虽然,他也很难强颜欢笑。
他们出去了。那属于他们的甜蜜房间照进了阳光,照在一墙回忆上,把笑容照得透亮,真如阳光般灿烂的笑。它照在立柜上的贴纸,照在门上的挂饰,照在书桌上未完成的画,也照在上面那冰封琉璃里的那一颗松果上。小屋焕发生机。
“你还是不允许我陪你吗?”死神的眼里满是不忍,“你就不能不去吗?”
他们到了地方,站在两个小屋前。说是两个,其实连为了一体。
小屋外面,围着一圈花,争奇斗艳。门前是一条鹅卵石路,被延伸到天际的草原包围。这里好广阔。
小屋的木头已经陈旧,一些蚀落的漆将它显露。淡橙色的墙,天蓝色的屋顶,那么清新,仿佛动画里的房子,突兀地立与广袤的草地。不,那不是突兀,那是点睛。
天使一笑:“我不是说了吗?我是天使啊。”
凌在那笑容中看见一丝苦涩。
他们牵着手,看着彼此。风吹在绵延的草地上,撩动起天使的长发与长裙,让这位可爱的姑娘显得更为动人。风在此刻似乎可视化,成了衬托。风大了,灌满凌的袍子。在她眼里,那名曾经的少年刹那间已经脱去了稚气与青涩,黑棕色的眸子变得更加深沉与凝重。哪怕他曾经将近一百年记忆都处在崩溃,但他的手依旧那么暖和。他从未离去,一直坚定地守护着她。所以,她也守护着他。
“你又不翻领子了。”她伸出手,把他的领子理好、整好。死神默默地、呆呆地看着她,眼里有太多东西,说不出,说不清。
几千年来都是这样。他们要分别了,天使掂起脚,给他整理衣领。对她来说,他就是这样一个不会穿衣服的小孩。
女孩忽然一下子笑了,泪水在眼中打转:“你还记得你失忆时,我是怎么骗你的吗?”
“我说啊,我就在小屋里画画。那些进来的人,都是艺术家…”
“是啊,你说要给我画一幅世界上最美丽的画,不准我进来。我在暗室里等你。明明当时阎王阻断了声音,我想还是妄想听见你声音。”男孩哽咽了,“有一段时间我还发现了呢,却忘了你治疗时会痛…”
“你不要哭,我不要你哭。”女孩苦巴巴地说。
“你不也在哭?”
白门开放了,亮了一下。女孩跑进屋子里去。他呆站了一会儿,躲入隔壁的黑暗之中。他靠墙坐下,他知道天使在另一边,紧贴着他…他们靠得那么近,担忧彼此,心在墙上腐蚀出了一个洞…
墙的那边传来些许声音,他听得很清楚,是天使在安慰别人。一阵脚步,屋里陷入短暂的沉寂,他听见她说:“凌,抱我。”
他仓促地起身,又想起天使没那么高。他跪下,他们隔墙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