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

恍惚中，我似乎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这黑暗里，似乎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我的一点灵魂。

　　忽然，我眼前一亮。偌大的礼堂，满桌的宾客，聚光灯照啊照，音响正播放着婚礼进行曲。

　　我懂了，这是我的人生走马灯。我妈说过，她在结婚前就怀上了我，说是这样才好把父亲套住。于是，我得以来到这场婚礼。

　　只是，我妈没把我爸套住，婚礼倒把我妈给困住了。她就这样被困在了柴米油盐的一小方天地之中。我爸，可以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可以说是世外高人。我就没亲眼见过他。

　　尽管讨厌我爸，身为一个孩子，我一直对我爸妈的婚礼很感兴趣。按理说可以翻录像，但婚礼录像带早就弄丢了，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的。现在倒好，竟让我身临其境。只是让我意外的是，这走马灯竟然是以旁观者的视角进行。也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想找个位子坐下，但我爸妈明显没给我留。我就站着，看着婚礼举行。我爸跟照片上一样，高大，胡子有点多。我妈还是我妈，温柔似水，只是今天很明显多了一丝羞涩，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幸福。

　　四面都是灯带，无数的玻璃挂饰闪烁着蓝色的光，映成一片流动的海。光在四墙的镜中映射，随着音响波动脉搏，人影静止也交错。那些光，我总感觉看不入眼，因为不认可。司仪喜气洋洋，婚礼数他最卖力。台下，男方并没有家庭，他在尽头等你。

　　你们牵起了彼此的手，你哭，他哭。按部就班的仪式，并非千篇一律。

　　他们在台前，逐渐凝固成了一张照片，与我的记忆交织重叠。照片现在还好好地摆在我的家，小时候就爱盯着他们看。那个画面，似乎深深烙印在了脑海里，丢也丢不掉。

　　婚礼上，主持人说着：天作之合。

　　我想着：鲜花牛粪。

　　主持人说着：白头偕老。

　　我想着：梦想无期。

　　前面那桌姓胡的应该也这么想，他老爱我妈了，后面还追求过。只不过我妈愣是没往那地方想。最后，不了了之喽。

　　父母的婚礼我好奇很久了，现在看来，跟别人的婚礼没什么两样。台上人在哭在笑，拜倒在这一刻的幸福中，台下人在吃饭，看台上就像看一个无趣的表演。

　　只有在当事人眼中，这婚礼才算不凡。

　　许久之后，曲终人散。黑暗把我包裹，走马灯似乎就结束了。一个黄色的灯，闪着橘光，摇曳着，从我眼前飘走。我看着它慢慢消失在黑暗中。

　　我睁开眼来。

　　树影婆娑，橘红的天光在树叶缝隙间泻下。光溜溜的石头披着青苔，托载着一串金色的溪流。这颜色很好看，很温暖。溪流窄窄的，亮堂堂的，曲曲折折，引着我搭乘的小舟，通向幽深处。

　　舟头，一位美丽的少女立在其上，她的长发瀑布般垂落，似这流水般柔顺与金黄。她身着一袭白色的连衣裙，皮肤白得出奇，白糯糯的像块可口的豆腐，吹弹可破。她的五官很好看，小小的鼻子与嘴巴像是袖珍，尖尖的耳朵像上翘起，好似精灵。她大大的眼睛里，有着红色的瞳仁。

　　在她的脑袋上，悬浮着一个光环——也不是我想象的金色，而是猩红。

　　天使？

　　如果单看外貌，她确实很美。但…她的脸上尽被不该有的愤怒与憎恨占据，这是一种发自心底的情感，似乎还是个压抑许久正在爆发的情感。她的眼睛闪着狠辣，遍布血丝，根本就没有天使的半点柔情可言。那抹凶狠背后，似乎还有痛苦与挣扎…

　　我不自觉后背发凉。我手里捏着装可乐的袋子。

　　在她面前，死神正跪在地上。镰刀杰弗里也伏在地上，动也不动。

　　旁边，童武醒了，坐起了身，看到眼前这景象，问我道：“师父这是怎么啦？”

　　“不知道。”我压低嗓门。

　　他继续问：“这是哪？”

　　我想了想，答道：“阴间。”我想他总归有些反应吧，不以为然也好，大惊失色也好。

　　他像是没听见似的，还在问：“那位是谁？”还特意降低了声音。

　　我想说那是天使的，但我吞咽了下口水，说不出口。倒是他自己已经先开始如痴如醉地盯着她看，嘴里还念叨着：“美啊，美的像是天使。”

　　我却不敢直视她。他怎么敢看他的呢。那股可怕的戾气，几乎使我手脚麻木。我情绪不知为何变得低落。我似乎听见有一个柔弱的声音在大喊着：

　　救命！救命！

　　救我，快救我！

　　是死神在喊吗？

　　不是！

　　是我心底里穿出来的吗？

　　不是！

　　那个声音躲在天使凶狠的眸子后面，藏在谁也看不见的角落。锁链锁着，绳子绑着。

　　“骨头架子，你知道错在哪吗？”天使冷漠地说。这不是个天使该有的声音！

　　小舟行至幽深处。天光不见，阴影遮盖。这一刻她更像是魔鬼。

　　死神艰难却又顽强地抬起头。他叫道：“天使！你快冷静！”但他的头立刻狠狠地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摁了下去。

　　“你又随便影响凡间了。”天使戾气更深，光环变得更红。

　　她全身散发出可怕的气场，搅得树叶乱颤，水花飞溅。

　　救命！救命！

　　有人在喊。

　　死神再次抬起头来。他坚定地看着她。

　　“天使，不要怪我，好吗？”

　　天使的表情停滞了，仿佛有所触动。

　　死神缓缓地、缓缓地站起来，目光长久地驻留在她身上。她眼中的憎恨在淡去。她似乎平静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又好像在酝酿着什么。

　　“馨，快回来吧。你可以的。”死神小声说着， “这不是你，你不该是这样。你要回来，回到原样。”

　　“我难受。”天使说。

　　“那就让我抱抱吧。抱抱，就不难受了啊。”死神对她笑道。

　　他向她走了一步，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天使红色的眸子转动着，在犹豫。“我不知道该怎样，我可以抱你吗…”

　　死神跑过去抱住她。她也搂住他，变得安安静静的。

　　这时，那可怕的气场开始消失，树叶开始安静，水花开始停歇，天使的怒气似乎也在消失。

　　光环抖动着，一闪，变成了金色，闪着光辉，掉到了地上。那一刻，天使身上，再没了戾气。她的眼睛变得清澈，透着心里的温柔与善良。少女的脸上，浮现出一层令人心痛的担忧。她皱起眼眉，泪眼婆娑。我看得呆了，因为这时的她，很美。我的内心，似乎一下子就被治愈了。

　　她是天使。她正是天使。

　　“死神！”天使的眼角泛起泪花，抱紧了死神。她晶莹的泪珠沾湿了死神的胸膛。

　　“没事的，没事的。”死神喘着气，一只手搭在她的背上，眼里尽是疼爱。

　　“对不起！…我控制不住自己…”天使哭着，近乎泣不成声。

　　死神轻轻地，将光环戴在了天使的头上，像一位翩翩君子为心上人戴上了一圈美丽的花环。“戴上光环，才是我的小天使啊。”

　　原来凡间和地下，爱那么像。

　　小舟就这样穿过了树林，溪流汇进了大河，一切豁然开朗，我眼前一亮。大河如流金，与橙红的天空辉映。树木在两岸生长，鸟儿在歌唱，一旁的高山顶立苍穹，披雪为衣。风吹过山间，发出嗡嗡声，那是山在为死者呜鸣。小舟们在这条大河上行进着，互相间招手。河流悄悄地将这动作拍摄。无助的少女，正躲在死神怀里哭。

　　“睡会儿吧。”死神心疼地说着。

　　“喂——”小舟上的人们悠长得唤着，高山应和着。

　　呼唤声汇成一片，似乎河流也在呼喊。

　　“喂！——那边那个小年轻看过来！”

　　我和童武朝声音来源望去。林子里，一个长着牛头的人正热切地向人们招手。

　　童武瞪大眼睛，却不敢相信。

　　“你们好，我叫牛头！你们叫什么？”

　　牛头看向一个人“我叫方龚。”她说。

　　牛头看向另一个“我叫林七。”他说。

　　牛头亲切地看向我。我说：“我叫王琪！”

　　牛头嘴巴动了动，似乎在默念我的名字。他自动忽略了童武。

　　“王琪，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名字吗？”

　　牛头爽朗地大笑：“黄泉！

　　这里，是死地！”

　　一直慢半拍的童武似乎终于明白了些什么，一头倒在船上，晕了过去。我看了看，当然也并不担心他会死掉。

　　在我的眼角余光里。天使已经安然睡去，身子缩得很小，躲在死神怀里，睡的很香甜。我的视线慢慢移动，直到在她可爱的身姿上聚焦。她睡着的时候是那么美，那么岁月静好，跟先前的凶相完全不是一个人。我多么想抱她。

　　死神轻轻地，将天使放在了小舟上。天使侧躺着，曲着小腿，手抵在胸前，脸上是甜甜的微笑。小舟摇摇晃晃，像个大摇篮，慈祥的黄泉悠悠地推啊推。仿佛全世界都温柔起来，周围变得好安静。山风停止了呼啸，树叶停止了响声，鸟儿们不在叽喳，只有助眠的河水在流淌，似乎都怕吵醒这世间最动人的美好。

　　没有人在喊救命了。

　　但我在喊着美好。

　　“天使很可爱吧。”死神看着天使，眼中满是宠爱。

　　“她好美，好美好。”我说。

　　“是啊，美好到每个人看见她，心灵都会被治愈。”死神笑着，那笑里满是无奈。

　　“之前她为什么…”我欲言又止。

　　“孩子，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我看着他，等待他说出话来。他却一直沉默。

　　良久，他才开口。

　　“这是代价。”他一字一顿道。

　　这四个字，仿佛霹雳。

　　死神难过地摇着头：“天使分担了全人类的痛苦。从她做天使的那一刻起，这种可怕的痛苦便一直侵蚀着她。

　　她是个善良体贴的天使，她一直在人前保持着自己温暖人心的一面，把痛苦深深埋起。

　　人们几乎会忘记，她分明背负了那么多。她也跟凡人一样，会崩溃，会压抑，会发怒。她也需要发泄…这些，她承受了五千年。”

　　我的心霎时间仿佛缺了一块。我出神地看着天使。她抱着自己，显得多么娇小。可这娇小的身躯，却背负着全人类的痛苦。

　　“天使最近越来越难控制自己了，真不知道人间那边是怎么回事，咋越活越痛苦呢？

　　高楼一个又一个，航母一艘又一艘。

　　有用吗？发展发展，把自己发展丢了。”死神叹着气。

　　“不能救救她吗？”

　　死神再一次摇头：“她不愿意…她想要帮助那些痛苦的人啊。我们能帮她做的只有缓解…和逃避。

　　“不过还好，睡着时，她不用去面对那些肮脏。”死神的话带着庆幸。

　　可惜醒来，天使还是那个天使，人间还是那个人间。

　　“如果我不在了，照顾好她。”死神说。

　　我坚定地点头道：“好。”

　　天使灵巧的耳朵动了动，似乎听到了我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