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案发已经过了五天,后天就是黄老大给他的最后期限。
说来很巧,死者乔楚生很熟,甚至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张脸。小时候他在十六铺扛大包,除了雷蒙德,就是陈飞欺负他最狠。那时他有些营养不良,身子瘦瘦小小的,打架也没现在厉害。那时候在十六铺,帮忙扛包的小孩不少,那些人自成一派,其中谁打架最厉害就得听谁的。可乔楚生只想着赚钱,没心思和他们拉帮结派,自然而然就被他们的“老大”针对孤立。
他们欺负人的方式简单粗暴,不是把自己该干的活推给乔楚生,就是无缘无故的打他一顿。夏天乔楚生要是不穿上衣,身上就到处可见青青紫紫的伤痕淤青。
已经过去很多年,再回想起来,乔楚生依旧压抑不住自己的怒火。
尸体死状很惨,尸检报告显示他全身上下一共105处刀伤,致命的是胸口那一刀,刀刃直接捅入心脏,一刀毙命。从伤口生理反应来看,死者是在生前遭受的虐待。
按理来说,这种杀人方法很容易留下破绽,但凶手反侦察力很强,不论是尸体还是作案现场,没有一点线索,称得上完美作案。
乔楚生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深深吸了一口气。路垚不着痕迹的瞥了他一眼,开口:“这人反正是黑帮上的恶人,死了…应该也没事吧?”
“他不一样,”乔楚生说“他跟着黄老大白手起家,在他眼里陈飞跟自己亲儿子没什么两样。”
说曹操曹操到,黄老大带着手下的心腹拄着拐杖走了进来。乔楚生毕恭毕敬的轻轻弯了下腰示意。“乔四啊,”他站定,语气不容置疑,“虽然我很相信你的能力,但这都五天了,再找不到凶手……”拐杖被重重敲打在地,“我就让你给他陪葬!”
“我明白。”乔楚生低头,声线平平,“我一定尽快给您一个交代。”
人走后,路垚愤愤叉腰控诉,“这人有病吧?又不是你故意不去查,他凭什么让你陪葬?”
看他嗲毛的样子,乔楚生冷不丁被逗笑,安抚到:“行了,没这么严重,查到什么线索了吗?”
路垚瞬间像霜打的茄子,语气恹恹的:“没有…”
乔楚生拍拍他的肩膀:“没事,还有两天,不急。”
路垚看着乔楚生明明急得要死却还要云淡风轻安慰自己的模样,垂下眼眸藏住自己的情绪。
其实乔楚生怕的不是黄老大说要让自己陪命,外头的都知道破案的事一直是路垚在做,自己不过给他打下手,如果凶手真没抓到,他们定会怪罪于路垚,乔楚生怕的是这个。
最后十三小时。
现场勘查了一遍又一遍,明明每个角落都早已搜寻过,但最后一次复查现场,竟然从桌边带血的花瓶上提取到了指纹。现场人员可以保证,之前花瓶上没有任何痕迹。
有了线索总归是好的,技术人员立马拿指纹回去化验,化验需要时间,趁着空隙乔楚生带路垚去餐厅吃饭。
这两天所有人没日没夜的查案,几乎没有好好吃过一顿完整的饭。猜到路垚肯定饿坏了,乔楚生把菜单上他爱吃的全部点了一遍。但路垚今天的兴致似乎不太高,乔楚生夹了块肉放进他碗里,对面的人冷不丁出声:“伦敦、纽约、巴黎,你喜欢哪个?”
乔楚生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他还是顺着他的话想起路垚之前有意无意提到他在巴黎的那些日子,于是他说:“巴黎吧。”
路垚点点头,继续扒拉碗里的饭,乔楚生也心照不宣的没有多问。两人各怀心思,默不作声吃完一顿饭。
解剖室。
已经过去五个小时,乔楚生等的有些不耐烦时 法医终于推门而入,只是神色不太自然,眼睛找两人中间来回扭转,却迟迟不敢开口。
“干什么?赶紧说。”乔楚生皱眉催促。
“化验结果出来,上面显示……”法医咽了咽口水,讪讪开口,“是…是三土哥的。”
乔楚生眉间紧紧皱成一个“川”字,明显不信,“开什么玩笑…”乔楚生一把扯过他手里的化验单,白纸黑字——指纹匹配度99%
按理来说指纹库里不应该有路垚的指纹,但第一个案子他作为犯罪嫌疑人指纹早就被提取过,显然乔楚生已经忘了这茬。
化验单被重重拍在桌上,乔楚生强压下声音里的怒气,“重新验。”
“不用了。”坐在角落一声不吭的人开口,“时间来不及了。”乔楚生看见化验单心里止不住发颤,此刻开口有些没控制住音量:“没时间我去跟他们说,让他们再宽限一点,我不能把你推出去挡枪你明白吗?!”
对面的人一如既往的冷静,声音听不出情绪:“证据骗不了人的。”
“什么意思?”
路垚抬眼,一字一句:“人是我杀的。”
就像一颗炸弹丢进风平浪静的湖面,激起一串水花。空气静默几秒,乔楚生被气笑,有些无奈的开口:“三土,开这种玩笑不好笑。”
“老乔,我没骗你,人确实是我杀的,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天都找不到线索?我每天都在案发现场,就算有破绽我也能不知不觉处理掉。”
路垚语气真诚,乔楚生明白他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只是一直不愿相信,此刻他有些崩溃:“路垚你疯了吗?”气息逼近,声线有些破裂,“如果他们知道真相会怎么对你你想过吗?!”
路垚坐在凳子上仰头看他,勾了勾他的指尖、握住:“你现在不需要担心我老乔,我又一千种一万种方法脱罪,”他的指尖有些冰凉,握着他的手,路垚有点后悔用这么极端的方式,“但如果他们找不到凶手,你猜最后受伤的是谁?”
乔楚生心里跟明镜似的,但就因为这样他才更不解,“那你为什么……”
“跟我走。”
“去哪?”
“巴黎。”
乔楚生呼吸一滞,随后有些自暴自弃的开口:“你知道我走不了。
路垚抬手,用手背刮了刮他的脸颊,“我家里人一直不想我待在上海,我跟他们谈判,我可以出国,但条件是和你。”
“他们答应了。”
乔楚生静静听着,沉寂的心脏重新跳动。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陈飞小时候欺负过你,而且我查了,他加入黑帮之后无恶不作,所以我没杀无辜的人,我也替你报仇了。”说完路垚晃了晃他的手,想只抓到猎物等夸的小猫。
心里有些酸涩,乔楚生自觉他不配让路垚为自己做这些,但此刻看着他那双仿佛装了小鹿的眼眸,他突然又不想计较了。他总是这样,在他孤立无援的时候一声不吭的出现;在他迷茫无助的时候牵着他的手向前走;在他自卑怀疑、试图离开他的世界的时候用行动坚定的告诉他——我爱你,我离不开你。
乔楚生这辈子没输过,也不甘心输,但他现在发现他错了,如果那人是路垚,那他心甘情愿为他俯首称臣。
那双炽热的眼睛仿佛能喷发灼人的温度,乔楚生的心猝不及防被烫了一下,他伸出手在他发顶揉了揉,“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万事俱备,路垚不甚在意的笑笑:“交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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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限的最后一刻,黄老大不差一分一秒地出现在巡捕房门口,身后跟了不少小弟,看样子的确要和他们死磕到底。
路垚安抚地握了握乔楚生的手示意他放心,随后抬手指了指沙发,“黄老板,这边请。”
黄老大不正眼瞧他,在沙发落座后开门见山:“我就不和你们说那些客套话了,直接说正事吧。”他掀起眼皮看了眼路垚,“路侦探,久仰久仰。”
路垚双手相握放在身前,低低一笑,“还是再介绍一下吧,在下免贵姓路,单字一个垚,哦对了,路是海宁路家的路。”
黄老大眯了眯眼。海宁路家,远近闻名,一手握政权一手掌军权,台子很硬,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不过一来就被立了个下马威,他心里很不爽。
“这倒是没看出来啊路侦探,但今天我来只为了一件事——案子。”
路垚不慌不忙开口,“那我就给您讲一下案子的经过。”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进行,路垚仿佛在讲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案子,任何作案细节都讲的清清楚楚,也就是这时乔楚生才知道他是怎么把杀人也做的这么完美无缺的。
“最后,凶手显而易见。”路垚虚张声势的抬手指了一周在场的人,最后落在自己身上,“就是我。”
“荒唐!”黄老大拍案而起,怒不可遏,“乔四,你就是这么管你手下的人的?到底有没有把我放在眼里!”
“诶,黄老板先坐,”路垚被他吵的耳朵疼,皱眉往下摆了摆手让他坐下,黄老大气得胸口起伏,他手下的小弟狗腿的上去帮他顺气。
路垚双手抱胸,饶有兴趣开口:“科康药厂,您应该很熟吧?”
熟悉的名字被提起,黄老大心虚一瞬,不过很快恢复正常,“上海滩大部分药店的药都从科康进货,我怎么不知道?”
路垚不置可否点点头,“那您应该也知道,那是洋人一手在经营,如果他们知道其中的股份被中国人瓜分,您猜会怎样?”
危险气息逼近,黄老大谨慎开口,“你什么意思?”
路垚往桌上甩了几个文件,“不巧,我有个朋友在科康高层工作,我托他帮我查了查。”路垚抬起下巴点了点那叠纸,“那上面的地址编号,是你的吧?”
黄老大瞳孔地震,却还是强装镇定,“血口喷人可不是好习惯。”
路垚轻蔑的笑笑,“你不承认没关系,备份我还有很多,拿去工商局一查什么都明明白白,连钱从哪个环节流进你的钱包都一清二楚。”
“你做的确实滴水不漏,但抱歉,我比你更胜一筹。”
“你想要什么?”
“很简单,”路垚一双眼睛人畜无害,“你可以让乔探长把我关进大牢,我不过蹲几年,但你…就说不定了。我不介意和你闹得鱼死网破、两败俱伤。”
话说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黄老大冷笑,“哼,乔四,你手下的人挺能耐啊……”
话音没落,路垚不动声色挡在乔楚生面前,“哦对了,我劝黄老板也别把心思动到老乔头上。”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路垚的指尖羽毛似的挠了挠乔楚生的掌心,含笑开口:“他是我的人。”
黄老大气得胡子都直了,把桌上的茶杯一摔推门而去。
路垚转头朝乔楚生眨眨眼,仿佛在说:“老乔,我做的不错吧?”
乔楚生失笑,“路侦探厉害。”
“阿斗!”路垚朝门口喊到,“把文件送去工商局。”
乔楚生意外的挑挑眉,路垚看穿他心中所想,有些不好意思的开口:“他跟洋人之间怎么斗我管不着,但药品受众面太广,基本赚的老百姓的黑心钱,也算…做了件好事。”
倏地,乔楚生看见眼前的人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跟他朝夕相处了一年,但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太了解路垚。他总是先入为主的给自己贴上自私自利的标签,把所有人都隔绝在门外,但此刻乔楚生从他心门的缝隙里,窥见了那柔软的一片心田。
他也不是只会一味寻求自己的蔽护,他勇敢、有智有谋,很多时候是路垚救了他。
乔楚生以为他这辈子留在白家还情就好,偏偏路垚出现了,他想自己或许可以自私一点,他想搏一个前程,一个和路垚的前程。
乔楚生向前走了一步,气息洒在唇瓣,是温热的。路垚听见他说:“带我走。”
这一次,换我依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