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朋友，他很奇怪。
样子奇怪，笑起来也奇怪。至于怎么个奇怪法，说不清，如果用院长的话来说。可能是”像妖怪”。
他身形修长，消瘦得像个影子。他站在窗帘旁时，稀疏的风仿佛将把他吹散。
“乔，你看呢，外面风好大。”说的话也奇怪，似乎风可以被眼睛看到一样。他回过头冲着我笑。
破败的一盏灯，晃不灭的残光，阴影下的他的脸，却像是妖怪一样，艳。笑容明晃晃的，颠簸在茶水中，被风溅起。
水波如同剑纹，轻轻把夜色划开，流出来的月色是血。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我的目光透过他的眼睛折射回来，像锐利的刺。但刺扎进他那双浅灰的眼，像戳进一片雾气，夜色被迫化开。
而我必须。
“你又开始说奇怪的话了。”
我别过眼，扣着缝了两个叉叉做眼的破布娃娃，不去看他。
我必须。不去看他。
我奇怪的朋友笑了一声，他的声音轻而亮，我一直都觉得，那过分好听了。像是一片，打不碎的玻璃，模棱两可地闪光。
“对啊，我在妖言惑众。”他在窗帘旁，冲我张开手臂，残灯下，他张开双臂如同一只黑色的鸟。尽管孤儿院的衣服是白色的。
黑鸟张开翅膀，突然向我飞来。
“哈哈哈，所以乔有没有被我蛊惑到啊？”
“喂，把你的脏手从我脸上拿开！”
院长说，017的声音像妖怪的声音，他说的话就是妖言。
虽然我从没这么觉得。
“017，018，睡觉了。”僵硬的女人的声音，和往常的每一个晚上一样准时响起，“如果今天再让我听见你们房间的吵声。”只说了一半的警告，在冰冷的锁门声后戛然而止。
院长关了灯。
暮夜真正降临了。
所以人和妖都不说话。
我和我奇怪的朋友睡在孤儿院的000号房间。我睡着后总会做梦，梦里声响很大。轰隆声，咣当声，嘎吱声，呜咽声，哼声，笑声，叫声。
像雷，也像鬼。
我做的每一场梦，动静都如同一场凶杀案。可我从来没醒来过。我总感觉，在梦里我奇怪的朋友起来过，去了什么地方了。
他的脚步声，零零碎碎地也落在那里。
在我十三岁前，从没想过去捡它。
直到今天晚上，真的下了大雨。又打雷又刮风，天像要把云也吐下来。
我被迫醒了。
然后我看见我们的房间开着门，我迎着一路在闪电下忽明忽暗的杂物，走到那个狭小的盥洗间门前。
我看见我奇怪的朋友被一根很脏的粗布条绞着脖子，他的双手被绑在更高的地方缠在一起。3个15岁左右的男孩在他正下面冲我的朋友笑。
笑声尖利，笑声响亮。
被掺进雷雳中，一起炸开，一起沉闷，都没有声音。
“妖怪快哭啊！快哭！”
“快哭！”
高个子的黄毛男生登上椅子，冲着我的朋友尖声笑叫，他被白绸紧紧裹着眼，从一层层的白色纱雾中能依稀看见，黄毛极力向耳根咧开的嘴满沾着吐沫星子向他凑来。
“快哭啊！”另外两个瘦骨嶙峋的高个子男生像无赖一样半瘫在地上，其中一个把手指放进最终吹了一声尖利的口哨，另外一个用鸭子似的扁平音大声欢呼
吵杂，声音与声音混浊在一起，把我的心死死缠住。
好闷，好闷，闷死了！
那里面的声音那么大，屋外却如此安静。在这诡异的寂静中，我的心越跳越快，越跳越快……
不他们不可能看到我，没事的，没事的……可我第一时间选择的是蹲下，把自己极力缩到最小。
但我没有逃跑，为什么呢……明明此时最该做的就是逃跑， 可我的脚，腿，全身，都一动不能动。仿佛全成了千斤顶。
视野是晕眩的一团，在那团模糊中我看见我奇怪的朋友微微歪过头，凑近黄毛耳边。
“我操他妈！！”一切声音构成的混沌像被鼓槌震动了，我的心脏也随之剧烈跳跃了一下。
视野被震得如碎了角，我只能依稀看见黄毛耳上的鲜血和他被痛苦和愤怒拧皱的狰狞的脸。后来黄毛就一脚踹了上去。绑住他左手的白布应声而断。
全乱掉了。那之后我就听见了我的朋友，他抽泣似的狂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那种笑，像是要把人全身的骨头都震下来一般，用寸寸尖刀，用滴滴王水，剜下，剃光，腐烂。却又没用刀，也没用毒。
那么好听的声音发出的笑却让我全身都觉得冷，冷，冷疯了！
我应该要跑了，我应该是要跑了啊！！可我的脚像生了锈的就黏在这块肮脏的地上，我的眼睛仿佛固在那个人身上一样，看着他像一只快要坠落的将死不死的残废的风筝，叼着一只手被那三根成了精的骨头往死里打。
他们像是对着一具废弃的朽木架，揍它，踹它，扯它，砸它。
他们的手像是在扯我，拽我，撕我，我快窒息了，我快要死在这。
就在那一瞬间，他脸上的白布松了，已经看不清白色的血条像是零落的残花，幽幽飘下来。
我措不及防看见他的眼睛。
“你他妈这个疯子！妖怪！”
“我让你笑！我让你笑！！不许再笑了！！我要你哭听见没有？！我问你听见没有？！！”
然后我瞎了。什么也看不见。因为我闭上了眼。
我解了锈蚀。我发了疯地往回跑。
孤儿院有多大啊，能有多大啊……可我发了疯地跑，仿佛要跑出正负无穷。
咣当声，嘎吱声，我被迫入了梦。等醒过来躺在000号房间的冰冷地板上时，心脏依旧还在突突地跳。
这时房门突然被叩响。
“017，018！你可不可以安静一点！我的话你当耳旁风是吗？！”
院长一向冰冷的声音被少有的恼怒染的有了几分人味。
我狂跳的心缓缓平静下来。她还什么都不知道是吗……
那我也不应该知道。
我竭力屏住呼吸，等着门口脚步声远去，那三十秒几乎把我所有力气全抽走了。所以在门开之前，我几乎以为自己刚才真只是做了一个梦。
“乔？”
但他的声音重新出现在我耳边。如同幽灵或是鬼。
我猛的颤抖了一下。反应过来时已经来不及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害怕，不，我是应该要害怕的，可为什么会怕他？
我的脑子是一团不安的浆糊。
他的脚步声压在吱呀乱叫的木板上，溅起的回音和这深沉的暮夜一样渗进我已然混乱的血。
又开始呼吸，呼吸逐渐急促。我急急忙忙闭眼，用所有力气把眼皮封死。仿佛我不看到他，就是这个世界不存在他。
“轰隆—”天又打了一声雷。
他走的已经离我足够近了，他的阴影投在我的脸上，把我压得喘不上气。
他冲我伸出手。
“孔雀在你脸上飞呢，乔。”他轻柔地笑了笑。纤细的指尖向外轻挑地勾了勾，“孔雀在开屏哦，乔。”
我急速的心跳骤然减缓。而后，再度加速。
如一辆失控的汽车。即将崩盘。
“睡得这么香，看来你做的梦很好啊，乔。”
奇怪。他的声音与先前骇人的笑声截然不同。轻到令人恍惚的程度，和他眼中那片黑色雾霾一样。安静，温柔。像是一场，盛大的骗局。
却奇怪得让我又再度心安。
“我做的梦也很好。乔。”
我想听他的声音。害怕，却又无比想听见。他的声音。在这么黑这么冷的一片夜里：
我想他陪着我。他陪了我十三年了。
我想要这个不温暖的人的陪伴。哪怕是妖怪。
他短暂地靠近我，脖子上被勒出的血像世上最奇怪的酒精，我轻微闻一下下，就醉得不行了。
我以为他会抱着我，但他只是如靠近我时一样，缓慢无声地离开我，背过身，躺下了。
自始至终，不逾一尺。
我希望他再说些什么，所以哪怕很困了已经坚持清醒着，直到听见他几乎哽咽般颤抖的一句，那一句如此微弱，如此虚幻，像一帘不被抓住的风。那个腔调，颤抖得如同哭了，却也依旧要笑着：
“我梦见了你。”
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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