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入高速公路，窗外的风景从熟悉的城市街景逐渐变为开阔的田野。我靠在座椅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手机，屏幕在解锁与黑屏之间反复。

通讯录里，“家”这个字格外扎眼。

拇指悬在拨号键上空，迟迟落不下去。告诉他们什么？说我现在很危险，被一个邪教盯上了，正在逃亡？电话那头，妈妈肯定会急得声音发颤，爸爸会沉默地抽一整晚烟，而刚刚嫁人、新生活才开始的姐姐，恐怕也会被这突如其来的阴云笼罩，平白为她夫家添上担忧和麻烦。

我不能。他们已经为我操了太多心，供我读完大学已是不易。如今姐姐有了安稳的归宿，父母肩上的担子才刚轻了些。我这通电话打过去，除了让他们彻夜难眠、提心吊胆，又能改变什么呢？我甚至无法告诉他们我在哪里，将要去何方。

力量，我需要的是自己能应对危机、不再牵连他人的力量。而不是将恐慌传递给我最亲的人。

手指最终从屏幕上移开，我将手机塞回口袋，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把那份沉重的牵挂也暂时封存。陈哥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将车载音乐的音量调低了些许。

车子一路向南，穿过渐浓的暮色，在深夜时分驶入一片崇山峻岭。盘山公路蜿蜒向上，周遭的夜色浓得化不开，只有车灯劈开的一小片光亮。不知过了多久，前方出现一座古老的山门，在朦胧的月光下显得肃穆而幽深。门楣上，“玄门派”三个古朴的大字隐约可见。

陈哥出示了信物，与守门弟子低语几句。山门缓缓开启，车子又行驶了一段，停在一处宽阔的广场前。我们下车，深夜的山间空气清冷入骨，带着草木和香火的气息。眼前是一座巍峨的大殿，虽已是深夜，殿内依旧灯火通明。

跟着引路弟子步入大殿，只见一位身着青色道袍、长发以木簪束起、面容清癯、目光温润中透着睿智的中年道人端坐于主位。他周身并无迫人气势，却自然流露出一派宗师的渊渟岳峙。这便是玄门派当代掌门，玉川真人。

陈哥上前几步，恭敬行礼，低声陈述缘由，并递上了罗会长的亲笔信。

玉川真人静静听着，目光偶尔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却并无恶意。他展开信笺，细细看过，沉默片刻，方开口道：“罗师侄信中已言明始末。他虽早年便下山历练，投身‘协会’，但终究曾是我玄门弟子，情分犹在。血瞳魔教行事诡谲狠毒，你既被卷入，且有向道避险之心，我玄门便予你一处容身之所。”

他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定力：“此后，你便暂居我玄门派。外界的纷扰，短期内当不至波及此间。但你需谨记，此地是清修之所，亦有其规矩。”

清晨，天光微亮，山间雾气未散，悠远浑厚的钟声便已在玄门派群山之间回荡，唤醒了新的一天。

我几乎一夜未眠，身处陌生环境，心中思绪万千。听到钟声，便起身换上了昨晚玉广真人派人送来的制式青色道袍。布料柔软，剪裁宽松，带着淡淡的皂角清香。穿上这身衣服，看着镜中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自己，仿佛真的与过去那个普通大学生的身份隔开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不过，还真别说，穿上这身衣服，有种别样的帅。

跟随早起的弟子人流，我来到了位于半山腰的庞大食堂——“膳堂”。殿宇高阔，足以容纳上千人同时用餐。此刻，这里人声鼎沸，身着各色道袍（颜色似乎代表了不同辈分或所属）的弟子们穿梭往来，取餐，落座，交谈，场面蔚为壮观。空气里弥漫着米粥、馒头和各类清淡小菜的香气，与山下大学食堂的喧嚣油腻截然不同，多了几分出尘的秩序感。

我有些拘谨，学着别人的样子取了木制餐盘，打了些清粥小菜，想找个角落的位置。食堂里人太多，摩肩接踵。我端着餐盘，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来往的人群，目光寻找空位。

就在我侧身让过一位快步疾走的弟子时，后背不小心撞到了另一个刚刚转身的人。

“哎哟！没长眼睛啊？！”一声充满不耐和骄横的呵斥响起。

我连忙稳住餐盘，粥碗晃了晃，好在没洒出来。转身一看，撞到的是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年轻弟子，同样穿着青色道袍，但质地似乎更为精细，领口袖边隐隐有银色丝线刺绣的云纹。他生得倒算俊朗，只是眉眼上挑，此刻正皱着眉，用一种极其不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仿佛我是什么碍眼的尘埃。

“对不住，师兄，是我不小心。”我立刻道歉，初来乍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哼，莽莽撞撞，哪一房的？怎么这么没规矩？”他非但没接受道歉，反而提高了音量，引得附近几桌的弟子都侧目看来，但接触到那年轻弟子的目光，又纷纷低下头或移开视线，似乎不愿招惹。

“我是新来的，暂居于此，还不熟悉……”我低声解释。

“新来的？”他嗤笑一声，打断了我的话，目光更加锐利，像刀子一样刮过我的脸，“我说怎么面生。哪个长老引荐的？一点礼数都不懂，撞了人，一句轻飘飘的‘对不住’就完了？”

我心中微沉，知道遇上了麻烦。看周围人的反应，此人恐怕颇有来历，而且平日里就是这般跋扈性子。

“那师兄觉得，该如何是好？”我压下心头的不快，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

“如何是好？”他逼近一步，带着一股压迫感，虽然年纪不大，但似乎有修为在身，气息比寻常弟子凌厉不少，“先报上你的名字，再说说你是凭什么资格混进我玄门重地的？我看你……”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眼中闪过一丝刁难的光，“很可疑啊。”

就在这时，旁边有个年纪稍长的弟子似乎不忍，压低声音快速对我道：“这位是玉阳真人之子，玉临风师兄，你快些赔个礼，莫要触他霉头。”

玉阳真人之子！难怪如此嚣张。我脑海中瞬间闪过昨日大殿中，那位面容严肃、目光如电的戒律长老。没想到，第二天就在食堂撞见了他的儿子，还是以这种方式。

玉临风显然听到了那弟子的“提醒”，非但不收敛，反而更加得意，斜睨着我：“听到了？现在知道该怎么做了？还不……”

“临风，早膳时间，喧哗什么？”一个平静但隐含威严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众人望去，只见玉广真人不知何时已到了附近，依旧是那副笑眯眯的和气模样，但目光扫过玉临风时，那笑意似乎淡了些。

玉临风见到玉广真人，嚣张气焰收敛了几分，但神色依旧倨傲，指了指我：“广师叔，这新来的不懂规矩，撞了人还毫无悔意，弟子正想教导他一下门规礼仪。”

玉广真人看向我，又看看玉临风手中的餐盘（干干净净，显然还没开始吃），笑道：“我当是什么事。这位小友是掌门师兄允准入山暂居的客人，初来乍到，不熟悉环境也是常情。临风师侄，你身为掌门一脉，更应宽厚待人，以示我玄门气度。些许碰撞，一笑置之便罢了，何须小题大做？”

他话说得温和，但意思明确，是站在我这边打了圆场，也点明了我是“客人”，且是掌门允许的，让玉临风不好再借题发挥。

玉临风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玉广真人毕竟是长辈，又是负责庶务的长老，他也不敢当面顶撞，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狠狠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的意思是“算你走运，我们走着瞧”，然后才转身，昂着头走向另一边显然是专门为他预留的清净座位。

围观弟子们也松了口气，各自继续用餐，但窃窃私语声低低响起，不少目光隐晦地投向我，有同情，有好奇，也有事不关己的漠然。

“多谢广真人解围。”我真心实意地向玉广真人行礼。

玉广真人摆摆手，笑容和煦：“无妨，临风那孩子，被他父亲和身份惯得有些性子，人不坏。你初来，谨慎些便是。先用膳吧，稍后我会让弟子带你熟悉门规和日常作息之处。”

“是。”我再次感谢。

玉广真人点点头，又和其他几位相识的弟子打了个招呼，便踱步离开了。

我端着已经微凉的粥，终于找到了一个角落的空位坐下。食堂依旧喧嚣，但我仿佛能感觉到背后有许多道目光，尤其是来自玉临风那个方向的、冰冷而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

这玄门派，果然并非纯粹的清净避世之地。江湖的纷扰似乎被暂时隔在了山门之外，但门派之内，同样有它自己的规则、阶层和暗流。而我这个突如其来的“外人”，无疑已经卷入了这暗流的一角。

我慢慢吃着粥，味道清淡。昨天告别校园和室友的伤感还未完全散去，今早就遭遇了这样的下马威。前路似乎更加迷茫了。但我知道，自己没有退路。血瞳魔教的威胁依旧悬在头顶，玄门派是我眼下唯一的庇护所。无论如何，我必须尽快适应这里，找到自己的位置，并且……努力获得能保护自己、乃至有一天能清算恩怨的力量。

早餐在一种微妙的低压气氛中结束。我跟随玉广真人指派的一位中年执事弟子，开始了在玄门派的第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