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三年过去了。
他们终于同意把我女儿还给我时,她已经十六岁了。
十六岁的记忆实在太过遥远,只剩下几分不明所以的怀念提醒我青春无外乎是美好的。其实那又算得上什么怀念,只是对自己的未来不抱希望,便把希望留在过去罢了。那时第一次穿上军部雪白的制服,觉得人生也从此变得明亮而无瑕,却不知道自己早晚会融进肮脏的暗灰色,终其一生都无法洗去。这些日子,那位老特务在任务中牺牲,上庭点名让我接替了他的位置,他们说我是条好狗。讶异与默然之余,我突然就看清了自己,似乎这一生也就如此了。也许是年纪大了吧,人有时候就像这样,突然看明白自己的人生,可以从出生一直看到坟墓,看到一成不变的谎言、利用、杀戮,直到死都不会再有任何改变。
拧开笔壳,再次吸饱墨水。我现在在直升机上,正在赶往BR004。写出来的字有些歪斜。这个姿势一定很好笑,右手拿着笔,左手握着枪,墨水瓶端在副官的手里,他有些无语地冲我翻着白眼。
“请您专心些,长官,帕尔马随时都有可能出现。”
我抬了抬眼,“嘉年华怎么样了?”
“从早些时候的大规模暴走开始,到现在仍在进一步扩张,FAC已经把疏散居民作为主要工作了。”
“……她呢?”
“抱歉长官,局长小姐和两个禁闭者都没有任何消息。”
直升机轰鸣着接近了黑环的边缘,白天与黑夜不再有什么分别。天色是暗红的,就像许多年前她给我买的玫瑰。那次我去管理局接她,回家时在路边碰到了一个卖花的女孩。那么多花,她偏偏挑了一枝玫瑰。她拿着花回家,第二天我发现它出现在我书房的花瓶里。
她还以为我不会明白她的小心思。
现在已经过了八年了,八年里我看过十二个她了。每一个都笨拙地隐藏着自以为没人知道的秘密,脆弱又绝望地爱着想爱她却不能爱她的母亲。
傻孩子啊。
她十六岁那一年,上庭研究院摆弄够了她,给她稳定了枷锁。
终端上传来新消息提示音,我还以为是例行任务通知或者是推销广告,然后才看到屏幕上是我女儿的名字。07的私信,告诉我一个星期之后可以去接她了。“她现在比你还要有用,”他说,“用好你的身份,监视好她。”
我的身份。
我不承认自己是她妈妈,让一个孩子就那样在我家里不明不白地生活了十三年,十三年里没跟她说过几句完整的话,然后还让她被抓走了,一走就是那么久。我有什么身份?天下最不称职的母亲吗?过了几天我去商场给她买衣服,兜兜转转挑了一下午,只买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拿着裙子往回走的时候还在忐忑她会不会不喜欢。现在我时不时想起,还会怀念那时的感觉——买了衣服却怕孩子不喜欢——那是独属于母亲的感觉。我总会在自己毫无觉察的时候错过幸福,回过神来时已经走出好远了。
“要知道,她的情感也时刻在我们的监控之中。为了让她打消逃跑的念头,研究院制造了你抛弃她的假象,植入了她的意识。然后……我们得到了非常有趣的反馈。”文字一行一行出现在消息框内,“她爱你。利用好这一点,特务小姐。”
然后,不管我怎么试探,他都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那一天,我去接她。
我到实验大楼时,罐子里已经空了。唤醒程序正在启动。我把连衣裙交给工作人员,然后我坐在外面等。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了脚步声。我站起身,回头。
她就那样出现在我面前,向我一步步走近。
三年了啊,现在的她已经十六岁了。三年里没有人给她剪过头发,那头长长的浅灰色秀发披散在身后,发尾拖在地上。我走上前,解下身上的一条武装带把它系起。
“待会先带你去剪头发,”我说。
她笑了。
然后,我看向她的眼睛。
之前我竟然怀疑自己爱不爱她。时隔三年,只要再看到她的眼睛我就立刻明白过来,没有哪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女儿。她一袭白裙站在那里,用银蜘蛛的眼睛对我微笑着,仿佛来自天外。我第一次觉得她是我的。我想到那次我来看她,她绝望地睁开眼睛,那声“妈妈”,那声只属于我的呼唤,以及我残忍地留给她的背影。
她是我的。我的孩子。
她张开嘴,我心里一阵悸动。也许我配不上这个称呼,但……再叫我一声妈妈吧。我再也不会那样对你了,我再也不会把你当成自己人生中的错误。再叫我一声妈妈,因为我确实是你妈妈……我的孩子,我的女儿。
“兰利,”她说。
所有人都明白过去无法挽回,却永远学不会珍惜。
她扑进我怀里,“我好想你。”
我怔了怔,苦笑起来,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我知道。”
她的童年结束了,我终于还是失去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