鹭洲航空总部大楼十七层,飞行部办公区特有的那种混合着航空煤油余味、咖啡因和纸张油墨的气息,被窗外午后的烈阳蒸腾得有些滞重。中央空调的冷风嘶嘶吹着,却驱不散程霄心头陡然升起的一股寒意。
她坐在自己靠窗的工位上,面前摊开的是法务部刚刚群发给全体飞行员的“新版劳动合同补充协议征求意见稿”。厚厚一沓,印刷精良,散发着新纸张特有的气味。这本是鹭航优化管理流程的例行公事,程霄起初也只是例行公事地翻阅着。
直到她的指尖停留在“竞业限制”条款那一页。
目光扫过那几行严谨的法律措辞,一个冰冷的数字像淬了毒的针,猛地刺入她的眼帘——**五年**。
心脏毫无征兆地重重一沉。程霄的眉头瞬间拧紧。不对!这感觉不对!她清晰地记得,当年自己作为鹭航第一批破格提拔的女机长之一,与公司签下那份承载着梦想与责任的合同时,顾南亭曾亲自向她解释过这个条款。那时,为了体现公司对核心人才的诚意和信任,也为了在业内保持竞争力,鹭航给顶尖飞行员的竞业限制期设定得极具吸引力——**三年**。这在当时严苛的航空业竞业条款中,几乎是破冰式的存在。
五年?这数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指尖发麻。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穿过半开放办公区的隔断,下意识地投向不远处顾南亭办公室那扇紧闭的磨砂玻璃门。门内隐约透出他伏案工作的轮廓。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个改动。这绝不是简单的笔误!
没有丝毫犹豫,程霄立刻点开电脑里她一直妥善保存的文件夹。那里面存放着她入职以来所有重要文件的电子备份。她动作迅疾,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求证欲,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精准地调出了那份命名为“鹭航飞行员原始劳动合同(程霄)-七年前”的PDF扫描件。
屏幕被一分为二。左边,是那份崭新的、还散发着油墨香气的“补充协议征求意见稿”,屏幕上显示着清晰的“竞业限制期限:五年”。右边,是她七年前亲手签署、并扫描存档的原始合同电子版。
她的鼠标箭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精准地移动到两份文件上关于竞业限制期限的具体条款处。左边,“五年”的字样赫然在目。右边,原始合同扫描件上,那至关重要的位置,白纸黑字,铁证如山——**三年**!
没有眼花。没有歧义。数字本身被悄无声息地篡改了!从“3”变成了“5”!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被愚弄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程霄的头顶。这不是笔误!这是蓄意!这修改直接锁死了顶尖飞行员职业生涯最黄金的五年!一旦签下,无异于给自己套上沉重的枷锁!谁的手笔?法务部?还是……更高层?
她的目光再次锐利如刀,射向顾南亭办公室的方向。玻璃门依旧紧闭。他知情吗?还是……他也被蒙在鼓里?或者……这根本就是授意?
几乎就在程霄对着屏幕上的两份合同,心中惊涛骇浪翻涌的同时,走廊斜对面,副总裁倪湛那间更为宽敞、私密性也更高的独立办公室内,气氛也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突变。
倪湛正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门口,对着手机低声说着什么,语气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沉稳和不容置疑。他面前宽大的红木办公桌收拾得一丝不苟,唯有桌角一个精致的金属飞机模型在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顾南亭则坐在办公桌对面的会客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份关于新航线风险评估的报告。他眉头微锁,正就报告中的某个数据向倪湛提出疑问。阳光勾勒出他侧脸冷峻的线条,专注而严肃。
“倪总,西北航线的风切变历史数据模型,我认为还需要结合最新的……”顾南亭的话说到一半。
就在此时——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忽略的机械卡扣松脱声响起。声音的来源,是倪湛办公桌后方靠墙立着的一个高大、厚重的实木文件柜。这个柜子看起来有些年头了,深棕色的漆面沉淀着岁月的光泽,柜门紧闭,平时用来存放倪湛的一些非即时处理的归档文件。
然而此刻,其中一扇柜门下方那个看似牢固的黄铜锁扣,不知是年久老化还是内部文件堆叠挤压的缘故,竟毫无征兆地、轻微地弹开了一丝缝隙。
这微小的变故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几乎没引起任何注意。倪湛背对着文件柜,仍在通话。顾南亭的目光也还停留在手中的报告上。
下一秒!
“哐当——!”
一声沉闷而突兀的巨响猛地炸开!那扇失去了锁扣束缚的沉重柜门,在内部文件重量的压迫下,如同脱缰的野马,猛地向外弹开!巨大的惯性带动着柜门狠狠撞在旁边的墙壁上,发出震耳的撞击声,整个柜体都随之剧烈晃动!
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如同平地惊雷,瞬间将办公室内原有的秩序撕得粉碎!
倪湛被惊得浑身一震,手机差点脱手,猛地转过身,脸上惯有的从容镇定瞬间被惊愕取代。顾南亭也霍然从沙发上站起,锐利的目光如电般射向声音来源。
文件柜门洞开。柜内原本码放整齐、按照年份和项目分类的蓝色文件夹,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在巨大的震动和倾斜角度下,哗啦啦地倾泻而出!
五颜六色的文件夹如同瀑布般砸落在深色的羊绒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噼啪声,纸张散乱地飞舞出来,一片狼藉。
倪湛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那是一种精心维持的体面被当众撕破的愠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他下意识地低吼了一声:“怎么回事?!” 大步就要上前收拾残局。
顾南亭的反应比他更快一步。出于对突发状况的本能处理,也或许是某种难以言喻的直觉驱使,顾南亭已经一个箭步跨到了文件柜前,眉头紧锁,目光迅速扫过地上狼藉的文件堆,试图判断是否有重要机密泄露。
就在他的视线掠过满地狼藉的蓝色文件夹时——
一个滑落得最远、恰好滚落在他黑色皮鞋尖前方的文件夹,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那个文件夹的封面材质似乎比其他的更厚实一些,颜色是更深、更沉郁的钴蓝色。这本身并不奇怪。真正让顾南亭瞳孔骤然收缩,如同被冰锥刺中的,是文件夹正面右下角,那个清晰无比、带着强烈视觉冲击力的烫金LOGO图案——
一只线条凌厉、姿态极具攻击性的雄鹰,展开巨大的双翼,鹰爪如钩,鹰眼锐利地直视前方。在雄鹰下方,是三个同样烫金的、极具设计感的英文字母:**S.E.A.** (Sky Eagle Aviation)。
**天鹰航空!**
鹭洲航空在国内航线市场上最强劲、竞争手段也最激进的死对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
空气骤然变得粘稠而沉重,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窗外城市的喧嚣、中央空调低沉的送风声,似乎都在一瞬间被抽离,只剩下那个印着天鹰航空标志的蓝色文件夹,静静地躺在昂贵的深色地毯上,躺在顾南亭的脚边,像一个无声却威力巨大的炸弹,刚刚被引爆了引信。
倪湛的脚步硬生生地钉在了原地,距离顾南亭和那个文件夹只有几步之遥。他脸上的愠怒和那一丝慌乱,在看清那个LOGO的瞬间,彻底凝固、僵硬,随即被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所取代——惊愕、难以置信、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以及迅速升腾起的、冰冷的阴霾。他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死死扼住了喉咙。
顾南亭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化的沉重和冰冷。他没有立刻去捡那个文件夹,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死死锁定在那个烫金的雄鹰LOGO上,仿佛要将其灼穿。那锐利的鹰眼,此刻在他眼中充满了无声的挑衅和嘲弄。
他的指尖,带着一种压抑的寒意,终于触碰到那个深蓝色文件夹冰冷的封面。就在他即将将其拾起的瞬间——
“顾部长!倪副总!”
程霄急促而带着明显震惊的声音猛地从办公室敞开的门口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那里。显然,刚才文件柜倒塌的巨大声响惊动了整个楼层,也惊动了她。她的目光先是惊愕地扫过满地狼藉的文件,随即,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精准地落定在顾南亭手中那个刚刚被他拾起的、印着天鹰航空S.E.A.标志的深蓝色文件夹上!
程霄的瞳孔在看清那个LOGO的刹那,骤然放大,如同遭遇了最猛烈的强光刺激!她脸上因为发现合同篡改而残留的怒意和冰冷,瞬间被一种更深的、混杂着巨大震惊和某种被印证了的骇然所覆盖。她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个文件夹上,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能出现的鬼魅。
文件柜的意外?竞业条款的悄然篡改?死对头天鹰航空的标志性文件夹,竟然出现在分管飞行的副总裁倪湛的绝密文件柜里?
这几件事如同几块巨大的、带着棱角的寒冰,在她脑海中疯狂地碰撞、挤压、组合!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窜上她的后脑勺,让她全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倪湛办公室里的空气,此刻已经沉重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水泥。那个印着天鹰航空S.E.A.标志的深蓝色文件夹,被顾南亭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边缘微微发白,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又像握着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烫金的雄鹰LOGO在顶灯照射下反射着刺目的冷光,无声地嘲弄着房间里凝固的三人。
程霄的目光如同焊死在那文件夹上,巨大的震惊之后,是岩浆般翻涌的愤怒和难以置信。她猛地抬头,视线如锋利的冰锥,直刺向几步之外的倪湛:“倪副总?天鹰航空的文件?” 她的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窟里凿出来,“这算什么?意外?还是……解释?”
倪湛脸上的僵硬和那丝狼狈,在程霄尖锐的质问下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的、属于上位者的冰冷和威压。他挺直了背脊,眼神沉了下来,带着惯常的、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意,迎向程霄的目光:“程机长,注意你的措辞和态度。一个文件柜意外弹开,掉出来一个来历不明的文件夹,仅此而已。在没有任何调查结论之前,任何主观臆测都是不负责任的。” 他的语气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淡然,但那份刻意之下潜藏的紧绷,却无法完全掩饰。
“来历不明?” 程霄几乎要冷笑出声,她指向顾南亭手中的文件夹,“S.E.A.!天鹰航空的核心标识!这东西出现在您分管飞行的副总裁办公室里,出现在您上锁的文件柜里!您告诉我这叫来历不明?这跟我的合同竞业条款被悄悄从三年改成五年有没有关系?!” 她积压的怒火和对职业生涯被锁死的恐惧,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指向性无比明确。
“程霄!” 顾南亭低沉而极具穿透力的声音骤然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打断和警示。他捏着文件夹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更加泛白,目光却沉静如深海,锐利地扫过程霄,那眼神里有制止,有提醒,更深处似乎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没有看倪湛,只是将手中的文件夹捏得更紧,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线索。“事情没查清之前,不要妄下结论。”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压下所有纷乱的力量。
倪湛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目光在顾南亭和程霄之间转了一圈,最终落在顾南亭身上:“顾部长说得对。当务之急是处理现场,追查这个文件夹的来源。而不是在这里进行无谓的指控。”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明确的指令,“顾部长,这个文件夹,还有现场所有散落的文件,请你立刻封存,由你亲自负责,启动内部调查程序。在调查结果出来之前,我不希望听到任何不负责任的流言蜚语在公司内部传播。” 他将“亲自负责”和“流言蜚语”咬得格外清晰,目光带着审视和压力,落在顾南亭脸上。
顾南亭下颌线绷紧,迎着倪湛的目光,没有任何退缩,只简短地应道:“明白。” 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寒铁。
程霄看着眼前两个男人之间无声的交锋,看着顾南亭手中那个如同罪证般的蓝色文件夹,胸中那股被强行压下的怒火和寒意交织翻腾。她不甘心!飞行员合同被篡改,职业生涯被无形锁死;竞争对手的核心文件出现在最高层办公室……这仅仅是巧合?仅仅是“意外”?倪湛那滴水不漏的官腔和顾南亭此刻的隐忍,让她感到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被蒙蔽的愤怒。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她没有再看倪湛,目光最终定格在顾南亭沉静的侧脸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顾部长,我那份被篡改的原始合同扫描件,连同这份‘意外’出现的天鹰文件……希望调查能给我们全体飞行员一个明明白白的交代。毕竟,”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刺眼的S.E.A.标志,意有所指,“竞业红线后面锁着的,是我们所有人的身家性命和饭碗!”
说完,程霄不再停留,也不再看倪湛瞬间变得更加阴沉的脸色,猛地转身,大步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副总裁办公室。高跟鞋踩在走廊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急促的回响,每一步都像踏在紧绷的弦上。
办公室内,沉重的死寂再次降临。
满地狼藉的文件夹如同战后的废墟。顾南亭依旧站在原地,手中紧紧攥着那个深蓝色的“罪证”。倪湛的目光阴沉地扫过地上散乱的文件,又落回顾南亭紧绷的侧脸和他手中那个刺目的文件夹上,眼神深处翻涌着复杂的暗流,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极难察觉的……忌惮?
顾南亭缓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那只烫金的、充满攻击性的雄鹰标志上。指尖下是文件夹冰冷光滑的触感。他沉默着,没有立刻去收拾地上的文件,只是将那蓝色的文件夹捏得更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窗外的阳光依旧炽烈,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照射进来,将顾南亭挺直如松的身影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绝的影子。那影子沉沉地压在满地散落的文件和那个深蓝色的秘密之上,无声地诉说着风暴已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