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作末了，兰诺将铅笔放置一旁：“按照你的理解，你认为我出行应该是怎么样的？”他拍拍小指沾染到的铅粉，眼神从画作上转移至墨羽祁的面庞。
琥珀色的眼睛，端正的五官和恰到好处的凌厉。
很适合用来当绘画的参考。
“所以，少爷你说的‘去个地方’，其实是指离开庄园么？”墨羽祁牵过他的右手，用手帕擦去污渍，“用手拍是拍不干净的，你可以开口和我讲，我随身携带着手帕。”
兰诺瞟了一眼那张手帕，纯白的，左下角印着一朵桔梗，估计是哪位情人送的。“真谢谢你，墨羽祁先生。”他将手从墨羽祁那里抽回。
“如果是您，我认为应该相对简朴，毕竟玛格丽特庄园刚被您继承不久，您应该不会是激进派。”墨羽祁回复了他一开始的问题。
“猜的真准。”兰诺朝他露出微笑。
墨羽祁在兰诺领口处系上藏蓝色领结，让他看起来更加精致。“您中午想吃什么？”墨羽祁认认真真的重新给他扎了马尾，金色的发丝长至胸前，从远处看像是温婉可人的大小姐。兰诺仰着头，思索片刻：“奶油蘑菇汤，芝士意面，卷心菜水果沙拉。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顺便将中午的菜单买回来，这样就不需要让别人去了，”墨羽祁从口袋拿出怀表，“现在是九点整，午餐时间是下午一点半，除去做饭用的半个小时，我们需要在下午一点钟之前回来。”
“其实也没什么的，小止不喜欢按时吃饭，只要在晚上给她送点宵夜就好。”兰诺停顿半晌，补充道：“小止就是白止莎·维多利亚，我的妹妹。”
到城区已经是九点二十，墨羽祁先下了马车，转身为兰诺拉开车门。他和兰诺一前一后的走着，穿梭在如山海的人群里。“我要带你去的地方，是城区里最大的教堂——劳地尔顿大教堂。或许你不知道为什么我要带你去那里，但是你应该听说过‘神女白菲斯琳’。”
白菲斯琳，作为天神派下来拯救圣里斯坦的神女，在四十岁时被赐死。她曾经爱上一名人类，那名人类并不爱她，但是最终还是选择与她在一起。这个结果的起因有很多人猜测，甚至有的已经被做成了话本在圣里斯坦大卖。毫不夸张的说，白菲斯琳已经被世人所熟知。
“白菲斯琳是我的母亲，和她结婚的那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今天是神呓日，与神的血统有关的人，都需要去劳地尔顿祷告，抽取被主神看中的机会。你身上有神的气息，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但是你进入玛格丽特绝不只是为了找一份工作。”兰诺紧握住墨羽祁的手，不给他离开的机会。四目相对，空气之间似乎有电光火石的交战。
“没必要抓得如此牢固，少爷，我并不会逃跑。我身上拥有神明的气息，但是并不意味着我拥有神的血统，相比于您这位神女后裔，我可差得远。”
兰诺咬着下唇，将他往劳地尔顿大教堂的方向拉去，语气坚毅：“还是请你和我去一趟教堂，是人类还是神的后裔，测一测就知道了。”
墨羽祁指尖被扎开一个小孔，血液从中滴出，落入一碗圣水里，泛起小小的涟漪，然后在水中扩散开，最后消失。“这个是什么结果呢，少爷？”他不是很能理解，更不想读懂这个测试的意思。“……”兰诺脸色越变越难看，最后干脆直接转过身，不愿意直视墨羽祁。
还真的不是。那神的气息又是从哪里来的？
“好了，我们现在是不是应该去买食材了？”墨羽祁对着他微笑，也不管他能不能看见，反正一笑带过。“……抱歉，”兰诺低垂着眼，“我不应该怀疑你的，作为补偿，你想不想听我以前的事情？”
那双绿色的眸子让墨羽祁真的读不懂，平时带着狡诈，坚毅，但是做错事又会蒙上一层歉意，看起来楚楚可怜，这像是一本书，每次都在不同的页数。
“乐意奉陪，那我们去外面聊？”墨羽祁笑容不减，反而更增几分，让兰诺内心有些发怵。
他们坐在白洋菊花圃旁，兰诺抱着膝：“那我真讲了，你不能传出去，这是信任你才和你讲。”
才怪呢。
内心早就恨自己八百回了，为什么闻到气息就要硬拉着人家来教堂。
随口一说的补偿居然还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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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阵暴雨中，一道清脆的啼哭声划破雨夜，坐在天鹅绒桃木床上的女人面色虚弱，怀中抱着刚用襁褓裹着的婴儿，脸上挂着笑容。“维多利亚，这孩子长得多像你，淡金色的头发简直和你一模一样，这双眼睛也是，跟娇嫩的花瓣一样。”男人冷冷看了女人一眼，望着她勾勒着婴儿的五官，才道：“他会作为我的第一继承人继承玛格丽特庄园，除此之外，一分都拿不到。”
女人笑容逐渐僵硬，甚至有点苦涩：“没关系，没关系，能活着就好。那名字……”
“名字随便你取什么，只要姓氏是维多利亚。”
“你说……他出生两个月了连个名字都没有？”长着龙角的男人不可思议地看着白菲斯琳，眼里是震惊，“那你平时叫他什么？”
白菲斯琳抱着小孩，面容憔悴：“就叫他小维多利亚，维多利亚这个人很久都没有回庄园了，想和他探讨一下关于这方面的事情，他又显得很不耐烦。”
“白菲斯琳，你真的是疯了，他不回来就不能带这个小孩子回天界吗？我们大家都会帮忙抚养他的。”
“我……我不知道应该给他取什么。”
男人注视着小孩，眉头紧锁：“就叫兰诺，兰花的兰，诺言的诺，这有什么难的。你养不了的话，就让我带回天界，主神会宽容你的，还有你的契约灵。”
其实是，舍不得人间的一切而已。
“姐姐，当时早就说了维多利亚不是好人，你还心甘情愿嫁给他，看现在变成这个模样……”
白菲斯琳摇摇头，没有回答他的话。
兰诺记事的时候，爱格丽已经在庄园里工作了。从此之后，爱格丽是除白菲斯琳外对他最好的人，有些时候，甚至超过白菲斯琳。
“爱格丽姐姐！”七岁的兰诺隔着女佣裙的裙摆抱住爱格丽的大腿，浅绿色的大眼睛盯着爱格丽手中那篮苹果。“小兰诺，这些是夫人要用来招待客人的，我等下带你去苹果园摘其它的好不好？”爱格丽提着裙摆，背靠着墙。“爱格丽姐姐，我就要一个小小的，母亲不会发现的。”兰诺将食指放到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如果夫人罚我们怎么办？”爱格丽笑得无奈。
“那兰诺就代替爱格丽姐姐受罚，”兰诺踮脚从篮里拿了两个最小的，藏在手心里，“我们一起拿去给母亲，母亲就不会怀疑啦！”
会客室里，白菲斯琳依旧是在和那位长有龙角的男人聊天，爱格丽将苹果放在桌子上，往二位面前精致的烫金白瓷茶杯里添了一些红茶。“爱格丽，你在庄园里住的习惯吗？”白菲斯琳端起那杯热茶，轻轻吹去那一抹热气细品。爱格丽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的有些手足无措，甚至差点碰到身后的兰诺。“一切都好，夫人，要不是您和老爷在当时买下了我，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在哪里流浪了。”
白菲斯琳朝她露出一个微笑：“往事不用再提，爱格丽，感谢你对兰诺的照顾，你能习惯就好。”
离开会客室后，兰诺拽着爱格丽的衣角：“爱格丽姐姐，你们说什么买下，往事，都是什么东西啊？”
“当时我被拐来圣里斯坦，老爷和夫人花了一枚金币从黑市把我买回来照顾你，也是因为有他们，我现在才不会流浪。”
夏天的风比其它三季更加磨人，掺着热量，掠过铁路上极速行驶的蒸汽火车。“小止，不要在车厢里面乱跑。”兰诺拽着白止莎的衣领，强行逼停了她。“哥哥，是伊莎贝拉在跑，我要把它抓回来的。”白止莎有些委屈，却也老老实实地坐到兰诺身边的座椅上。兰诺目光移向过道中间蹲坐着的白猫：“伊莎贝拉，回来。”
白猫听话地小跑到兰诺脚边，轻盈地跳进他的怀中。“哥哥，为什么伊莎贝拉那么听你的话……”白止莎发出疑问，而兰诺的回答被突然的急刹打断，铁道与车轮擦出刺耳的噪声，像饥饿的怪物，把其它的声音吞噬掉。车厢里的广播在经历一阵杂声后终于连接上，发出机械的女声：“各位乘客十分抱歉，因列车长所在车厢突发状况，列车长遇害，可能需要几个小时的时间才可以重启列车，我们会尽量从总部调动人员。”
伊莎贝拉收了惊吓，在兰诺怀里缩成一团。“小止，保护好自己，可能会是魔物入侵。我们现在经历的车段是整个圣里斯坦魔物最多的地方，保不齐会有高阶魔物潜入车厢，把列车长杀掉。”他朝自己脖子上比了个手刃：“这次出门我只带了一柄长剑，和魔物打起来，我不一定能保护好你。所以你见到我和魔物混战的时候，要跑到父母亲的车厢。”
他说完这些，眼神不自觉往窗外瞟，本来想着看风景打发时间，余光却闪过一抹黑色，仅仅是一瞬间就消失在兰诺的视野里，但他还是可以辨认出那是一种高阶魔物。“是从列车头过来的，真正的魔物入侵。”兰诺从脚边拾起被剑鞘包裹着的长剑，轻握在手里。
玻璃碎裂的声音吸引了兰诺的注意，他一回头，身后的窗玻璃已经有一块碎裂，一些低阶魔物正从破碎的地方进入。“白止莎！带着伊莎贝拉去父亲那！”兰诺右手一挥，击退一个想靠近白止莎的魔物。
他往后撤着，在车厢的交界处朝身后用力一跳，跃进另一个车厢后锁上车门，不让魔物有可乘之机。
兰诺站在白菲斯琳的房间门前，止不住的发抖，他害怕白菲斯琳被魔物所杀，只觉得从头到脚被泼了一桶冷水，在经过复杂的内心纠结后，他毅然打开车门。“母亲，您……”
瞳孔迅速缩成一个点，剩下的话语被吞没在沉寂当中。
眼前的景象是他最大的阴影。
白菲斯琳的契约灵——塞路丝在拼命保护着白止莎和他的父亲，白菲斯琳已经被魔物拦腰折断，猩红的血液流满白色的羊毛地毯，白森森的骨头就这样暴露在外面，她那张引以为傲的脸甚至被刮的血肉模糊，已经辨认不出是她，华丽的礼裙染上各种刮痕，甚至还有低阶魔物在啃食她的小腿。
“兰诺！你把门关上！不然魔物会跑出去的！”塞路丝将白止莎和他的父亲往门外推，一把镰刀上全是战损的痕迹。兰诺接住腿软的白止莎，塞路丝一脚把门关上，房间里发出魔物的嘶吼声。
兰诺的泪水从脸颊滑落。
他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一切。
“兰诺，擦掉眼泪，这不是一个继承人应该做的。”他的父亲维多利亚还是一如既往命令的语气，而兰诺只觉得无助。
明明可以救下母亲的。
为什么父亲没有动手。
为什么偏偏是要靠母亲的契约灵。
“劳德·维多利亚，你为什么不救白菲斯琳。”兰诺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他的父亲，泪水止不住，“你明明可以救她！为什么没有救！你说话啊！！”
“兰诺，你现在已经放肆到直接叫我的全名了。”劳德脸上的神情愤怒，他扇了兰诺一巴掌，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车厢里，兰诺拍开他的手，哭腔和愤怒混在一起：“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母亲！既然你不爱她！为什么又要让她生下我和白止莎！”
脸上是火辣的疼，现在和记忆一同回想起来，已经模糊不清了。
那是十五岁的兰诺，第一次和父亲顶嘴。
回到圣里斯坦，兰诺第一时间找了爱格丽。
“你问夫人的身世啊，”爱格丽把餐盘放进柜子里，按花色摆好，“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啦，但是夫人毕竟是神女，我可以去劳地尔顿大教堂帮你问一下，说不定那里的人们会知道。”
兰诺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可以一个人去。
他一个人走了很久，才终于到了城区，看见劳地尔顿大教堂，他有一种很难受的感觉，似乎白菲斯琳的面庞再次出现在眼前。彩色的玻璃窗映射着一个连续的故事，似乎是主神听从信徒的请求，给圣里斯坦带来了一个逆转全局的生命。
“维多利亚的少爷，我知道你此行的目的是什么，”神父的眼睛轻闭着，“你看见我们用彩色玻璃拼贴的画作了么？它讲述了神女拯救圣里斯坦。那是彗星降落之年，圣里斯坦饥荒频发，我们向主神祈祷，希望他能为圣里斯坦带来甘霖。那一晚，我被主神托梦，梦到主神怀里抱着一位女婴，主神说：‘这孩子是我从天界派下的神女，她会为你们带来甘霖。’几日之后，我们真的在教堂门口剪到一位女婴，她有着像你一样的浅绿色眼瞳，像春天和希望的绿色。那一晚，圣里斯坦下起了绵绵细雨，干旱的土地得到祝福，那位神女的名字，就叫做……”
“白菲斯琳。”神父招呼修女拿出一个小盒子：“你的母亲是我们最尊敬的神女，可她和玛格丽特的庄主私奔，这本来已经不配被敬称为神女，但是，她是白菲斯琳，是圣里斯坦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神之祝福。她的遗物，我现在转交给你。”
一枚小小的银十字架躺在盒子里，被保护的很好，没有一点氧化和瑕疵。兰诺发着抖，将它收进自己的口袋里。
“谢谢您，谢谢您愿意告诉我这些。”他连声音都有些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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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就到这里了，”兰诺从花圃里找了根小树枝，在地上画圈圈，“很玄幻吧，像话本故事一样，可是就是真的，十五岁的小维多利亚已经可以独当一面咯。”
墨羽祁几乎是很认真的听完，过程中没有一点插嘴，等兰诺宣布故事结束才发言：“少爷，您是个很可怜的孩子。”他伸出手，将兰诺耳边的头发揽到耳后，故事里那枚银色的小十字架就钉在他的耳垂上，闪闪发光。
“你是在心疼我吗？”兰诺眼睛眯成两条缝，伸着懒腰：“故事听完了，上集市去买食材吧，好困，我要回庄园睡觉——”
“一个白蘑菇你要我四枚铜币，你是不是抢？”兰诺拿着带土的白蘑菇，和老板砍价。
“维多利亚的大少爷连蘑菇都买不起吗？几十公顷的庄园没给你带来利益还是葡萄酒连一枚铜币都没有赚到？”
“我今天是以顾客的身份来商店的，请问亚里妲农庄的二少爷可以不要提我的庄园和酒吗？言归正传，我还是觉得一个蘑菇四枚铜币太贵了，这根本不是正常家庭的消费水平。”
“仅仅是对于你呀小维多利亚。其他人我给出的价格都是两枚铜币一公斤。”
“二少爷你很缺钱吗？我们两家可是世交，除了我们这一代。”
“或者你可以选择下次九大庄园聚会送我一瓶珍藏的葡萄酒，那么这个蘑菇就是白送你的了。”
兰诺沉默半晌，左眉上挑，眼里净是不屑：“我一瓶珍藏的葡萄酒进拍卖的起拍价就是三百七十金币，你觉得我会傻到用葡萄酒换这个？”
站在一旁的墨羽祁听着两位少爷争吵，揣摩了一下二人的服饰。
不知道的还以为两普通人呢。
远看群英荟萃，近看少爷开会啊。
虽然话是这么讲，但是兰诺还是老老实实算好一袋白蘑菇的价格：“不用找了，赏你的。”将一枚金币放到桌上。
其实根本没有算啦～钱多直接给就完事。
离开二少爷的小菜铺，兰诺和墨羽祁肩并肩走在路上，他像是想做坏事似的，一直往墨羽祁那边靠。“少爷，还有什么事？”墨羽祁眼神向下看，对上兰诺的目光。“也就想问问你的事情而已，所以为什么会来玛格丽特当管家？虽然你测出来不是神的后裔，但是身上有神的气息，那么就说明不是一般人。”兰诺对着他眨眨眼。
“这些以后会知道的，现在啊，少爷，你还是不要知道为妙，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神的气息是从哪来的，”墨羽祁从衬衫内侧口袋拿出一枚怀表，表盖是一朵花的形状，“前一位雇佣我的人送给我的，那时候她对我展开了很强烈的追求，甚至不惜把传家宝，也就是这枚怀表给我。后面我离职了，重新在垃圾堆里找到了它。据说是花神提提格拉的信物。”
“噢，这样啊，”兰诺知道真相后斗志少了一半，他本来想着墨羽祁晚点讲，自己就有更多机会去研究这枚怀表，“你看，集市上人好多啊。”兰诺伸长着脖子，尽量往高了垫，他小声嘟囔着：“不知道在干什么，那么多人。”
“可能是大促销吧。”墨羽祁不经意答道。
集市的热闹，对于童年悲惨的少爷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奢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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