雏鸟情结

她好像刚刚出生的小小雏鸟，在玉清芬打开门的那一刻破壳而出，之后永远永远赖在她的身边。

“已经很晚了，小姐，您不睡吗？”

玉清芬举着灯，站在卧室门口，小姐躺在床上，茂密的黑发下琥珀色的眼睛闪烁着。

“小绿，我害怕。你留下来陪陪我，好不好？”

原本管家介绍时说的是“小玉”，她却黏黏糊糊地喊她“小绿”，不知道是不是小孩子都有引起旁人关注的把戏。

她往后挪了挪，在诺大的床上空出一个人的位置，脸埋进被子里只露出眼睛，眉毛轻蹙，似是试探。玉清芬站在门口，立了好久，影子被门外的灯光拉长，扯到床沿上，她警告自己不要牵扯太多，不要陷入麻烦，可是她望着对方的眼睛终是败下阵来。

“只能这一次。”

玉清芬缩进被子里时，小姐也埋进了她的怀里，她像个小火炉把清芬周身包裹的凉意都驱散了。

“如果被发现，我就要被解雇了，连这个月的工资都拿不到。”

她嘟囔着，却还是用手臂环住了怀里的人，轻拍着她的背，哄睡。

“小绿不能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小姐从怀抱中探出头，黑暗里，她的眼睛像是个无底洞。

“当然不能。”

她怯生生地望着玉清芬，黑洞洞的眼里落下一滴泪。

忽然，玉清芬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可怜她了，她哭起来的样子太像自己了。她抬手擦掉对方脸上的泪，捧着她热乎乎的小脸，在无尽的黑夜里无言以对。

“小绿，我喜欢留在你身边，你的绿眼睛很好看，在黑夜里像盏灯，我怕黑，但你在我就不怕了。”

她自顾自地说着，小心翼翼地不把眼泪蹭到玉清芬衣服上。后者沉默地躺着，望着那张惨兮兮的脸，不由得生出怜悯来。

小姐，没有我，你在这个家里要怎么办？

她灯一般的眼睛就这样亮着，一整晚，在沉默中挣扎着闪烁。

·

知道小姐身世的那天，又是个雨天，玉清芬把那只脏兮兮的小土狗洗干净藏进了某个礼物盒里，跟着众多礼物一起进了门。

而紧跟着进来的，是金家的真千金。

她趾高气扬地踏进家门，对小姐的敌意从一开始就没有消减过。

“这就是那个冒牌货？”

她围着小姐转了一圈，上下打量了一番，啧着舌，笑容里噙着怨怼。

“看得出金家把你养得很好啊，人靠衣服马靠鞍，家鸡打扮打扮也能成凤凰了。”

她一把扯开小姐束好的发髻，秀密的长发瀑布般泄开，凌乱又狼狈。玉清芬欺身上前隔开了两个人，挡在了小姐身前。

“抱歉这位小姐，请不要对我们家小姐这样无理。”

“小姐？哈？她？一个孤儿院找来的顶替我位置的冒牌货。我流落在外这么久，她却在这里替我享福，还敢自称小姐！”

说着，那个女孩又要上前撕扯，这时管家赶到制止了这场闹剧，真千金被仆人们连哄带骗地拉走了，假千金则是站在玉清芬身后，垂下头轻轻抵在她的肩上，手指攥着她的衣角直至搓出褶皱。

小姐在发抖，只是，玉清芬没有回头。

·

家族荣耀这种东西，玉清芬不懂，她只知道这是虚荣利己的大人毁了两个孩子的故事。

丢了真千金，他们没有花心思找，却是在孤儿院里精挑细选了一个模样旷世惊艳的孩子，就算是男孩子又怎样，打扮成女孩子就好了，只要有这张可供观赏的脸，就算一切都是假的，金家的颜面就算是撑起来了，完美的洋娃娃，完美的金家。

但是这一切似乎也要与她无关了，她就要离开了，她只是照顾假千金的小仆人罢了，金家已经不需要她再留下来继续工作了。

只是假千金今后究竟会面临什么……

玉清芬换下制服，大脑一片空白。

“小绿…”

微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的小姐正颤抖的扒着门框，整张脸被眼泪搞得乱七八糟，散开的头发没有梳理还凌乱的贴在脸上。

“你要走了吗？”

玉清芬不知道要说什么，沉默地望着他，用他最喜欢的绿眼睛。

“我去哪里可以找你？”

他踉踉跄跄地走进来去抓玉清芬的手，他一哭起来就热乎乎，手也是，温热的掌心触及她冰冷的指尖烫得她一激灵。

玉清芬低下头看那双手，苍白又骨节分明，但她如果一用力应该就断了。

再抬起头，脸上是标准的笑容。

“去明晖高中吧，我要去那里上学，小姐不马上也要上高中了吗？”

他似乎抓到救命稻草一般，握着她的手也用力了起来。

“你的地址是哪里？我想给你写信…”

催促的声音这时从走廊尽头传来，他迫切的眼睛似乎在尖叫也在呐喊，玉清芬看着他苍白到病态的脸，伸出手抹了一把快要干涸的眼泪。

“小姐，我的入职信息在管家那里，现在没时间了，你一会还要参加晚会，记得把脸洗干净，用冰敷一下眼睛。”

在那双眼睛的哀求下，她抽出了手，拿上自己少得可怜的东西，跑出了金家的大门。

那双眼睛追着她跑了很久，直到她在大门处一拐弯，闪进了暮色里。

·

两年后，这双眼睛终于追上了她。

金泰亨转到她们班上的时候，玉清芬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尽管他现在头发剪短了，绝世的容貌褪去了雌雄莫辨的稚嫩，变得更加有棱角，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跟她对上的时候，她还是被灼伤到了某块地方。

可是这里不是明晖高中而是桑榕高中，玉清芬又撒谎了，毫无负担的，毫不费力的。

那他又是怎么找来的？

那双眼睛还在追着她，似乎要把她的后背烧出一个洞。真是烦人精，玉清芬恶劣地想着。

她回过头对上那双眼睛，在他脸上的诧异还未尽数褪为喜悦时，用口型说道：

“小姐。”

她是灾难一般的坏人，她一直知道。

·

下课铃响的时候，玉清芬站了起来，她往教室外跑去，听见身后传来起身带动凳子的刺耳声响。

无所谓了，她迈开腿往外跑，身后的脚步声也步步逼近，她遗传了父亲那残劣的心脏，没跑几步就气喘吁吁，直到温热的手掌抓住了她的手腕，他长大了，只是稍微使点劲，就能把玉清芬转过身来，他也长高了，原先要缩进自己怀里的身躯已经在晦暗的岁月里不知何时生长得比她更高了，他微微垂头，投下一片阴影。

“小绿…”

他一把将玉清芬举到热水机上坐着时，她才意识到她们两个人跑到了水房。

金泰亨的两个胳膊锢在玉清芬的两侧，眼睛执拗地望着她，本应该气愤的目光里却闪着可怜。

“为什么骗我……”

“因为我不是金家的大小姐了吗……”

“我去了明晖高中，发现你不在那里，又找了好久……”

“为什么骗我……”

他缓缓垂下头，声音染上哭腔。

对啊我就是骗你了，我就是撒谎了。因为你太麻烦了，你是个累赘，我就是想骗你，不想你再缠着我了，我就是喜欢看你痛苦，看你悲痛欲绝，看你痛哭流涕，看到你这样我就高兴。

是吗？

真的是这样吗？

我要这么说吗？

复杂的情感，玉清芬从没有过，世界上会有这种感情的吧，把人变成怪物的感情。

玉清芬轻轻捧起他的脸，那张脸被眼泪搞得乱七八糟，就像两年前她离开金家的那天一样，只是岁月褪去了他的柔和细嫩，刻画出他的硬朗的眉骨轮廓。

“怎么会呢，我的小姐。”

她将金泰亨搂进怀里，任由他的眼泪顺着她的脖颈滑进胸膛。

“你永远都是我的小姐啊。”

·

tbc*

呜咽“我是你的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