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水师陨落第三十一年的七夕.
小雨初停,他就那么站在那儿,一身白衣染血
“水师兄!”
仅是那么一个背影,裴茗就认出了那个令他朝思朝想的人儿,他一步步走过去,似是怕惊了他
可水师兄没理他,当发颤的双手将其紧抱,裴茗才知道这不是幻意,但令他心惊的是,他身上没有一丝温度,冷得像一块冰
“水师兄……”,他小心翼翼地掰过他的身躯,师无渡双目紧闭,颈间一道触目惊心的黑色缝线!
裴茗心里咯噔一下,伸手去探他鼻息……没有!
“明光将军,好久不见”
身后竹林踱出一人,他眉眼清秀,其中却是化不开的阴郁,生生将这份清朗压成了阴柔,他一身若草色长衫,腰间宫涤系玉佩,长发用青色缎带束了,平心而论,也算是俊朗,但裴茗的脸色却忽然沉下,“是你”
“你们都说我不如前水师,无论是资质,还是,样貌……可惜,我想象不出那是个怎般的公子,所以……”,那男子阴森森地笑着,“我便千方百计去寻他……”
那是水师陨落的第五年,风雨无常,东海狂浪,榜眼林枫在放榜的那一刻飞升成仙,属性为"水".
一步登仙,万年老二林枫欣喜若狂,差点上演一场"范进中举",可他高估了自己,他根本就压不住东海!
大雨是勉强停了,可东海却毫不领情,反而像暴怒的兽,卷起涛天巨浪,竟是将这位"新任水师"卷入水中
海浪高数丈,似有千钧之力,誓要将其粉身碎骨!
还是裴茗本着仙僚情,冒雨踩着断剑重铸的明光剑下海去捞他,林枫被捞上来时浑身都湿透了,不断咳嗽,活像一只落汤鸡.
而到仙京,裴茗放下他就离开了,林枫初飞升,没有信徒,没有宫观,没有庙宇,他无处可去,在神武大街呆站了一柱香,才有灵文殿的人来引他换身干净衣裳
飞升前,他对仙京无限憧憬,古书上写的从来只有花团锦簇,直到今日,才真正打破他的幻想
灵文殿中,不少小神官窃窃私语着,从前天之骄子的自尊自傲使他听不得这些闲言碎语,可他也阻止不了他人谈论此事,因为,他确是失败了.
林枫从只言片语中窥探着前水师,那是一个传奇,出身商贾,却比那些王公贵族爬得更高,风光无限,任谁不称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陨落至今,仍有言论不断.
那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才能达到这个地步?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的盛颜,是光风霁月般天人之姿,还是蛇蝎般的狠毒与果决?
清冷、孤傲、狠毒、果断,这些极为割裂的描述揉和在一起,却仿佛有着某种魔力,林枫试着想象出一个白衣翩迁的高岭之花,但总觉得缺了些什么.
直到,他遇见了一个白衣人……
他确实比不过前水师,林枫翻遍脑中词藻,也找不出任何一个能完美形容他的词语,一切吹捧安在那人身上都好似画蛇添足,他本身就是无需雕琢的纯质璞玉.
白衣人将他的尸首交给他,蛊惑着
就算是血迹斑驳的断颅,也掩不去他的风采,也许是内心嫉妒作祟,他用黑线缝合首颈.
林枫替他擦去血污,束长发,从背影看,似与生前无异,他站在河边,他在林间远远窥望.
“你即已飞升天庭,怎辱先辈遗躯!”裴若面色阴沉,话语中尽是压抑不住的愤怒
“他们皆言我不如他,我认了,可……”,林枫道:“我非有意侮辱先辈,只想一睹风采罢了,毕竟,输,也得输个心服口服”
他抚掌而笑,接着又是叹了一口气儿,“裴将军,是我对不起你”
裴茗以为他指的是师无渡尸身一事,眉拧着,刚要开口,却感觉后脑一阵发麻,下意识往一旁闪去
一柄扇划过,明明是纸做的扇子,却带着金属利刃般的破空声!
扇似是损毁过再修补而成,底下坠着一个再眼熟不过的坠子,扇面上血迹斑斑,掩去原色,裴茗定睛一看,中间依稀可瞧见一个"水"字!
他不可置信,目光上移,落在师无渡脸庞,那双眸子已经睁开,丝毫不见往日清明,唯见一片赤色……
“水师兄!”
血丝漫上眼眶,裴茗手中的花灯骤然落地,烛闪烁两下,熄了
师无渡行动略僵,但仅仅是相较于他生前,他毕竟是位渡了二道天劫的神言,单扇而执也丝毫不弱,裴茗左右闪避,身上还是不免多了几道血口子,他本想制住水师兄,但即使他扭缚住他双手,也不能令他停下,水师兄像是那"空壳假人",无痛无感,受控于人,可裴苦能感受得出来,眼前的"躯壳"就是水师兄,他怕他真将手臂扭断,只得放手.
可刚一放手,就挨了狠狠一扇子,裴茗偏头躲过,却还是感到颊侧一片火辣,抬手一抹,一缕鲜红
裴茗快速向后退去,与师无渡拉开距离,还好他来得晚,河边已无行人,不用担心伤及无辜
擒贼先擒王!
虽然裴若也不认为林枫有能力将水师兄的头颅从黑水沉舟手里抢回来并制成"傀儡",但眼下也未曾发现其他人,先解决掉一个是一个!
长剑出鞘,裴茗甩手用力一掷
剑刃入肉,林枫竟不曾躲闪,任凭长剑穿过他的喉咙,将其钉在一枝青竹上,鲜血顺着剑上血槽流淌,飞溅在竹叶上,滴落在土地上,聚集成洼
他唇微动,已发不出声来
——“还给你”
他还的,到底是水师的遗躯,还是裴茗从东海捞上来的这条命?一切已无从得知……
寒意如针刺,裴若猛地往左后一扑,堪堪避过了那刺骨的冷意——一柄黑灰的长剑钉在他刚刚所站之地,隐隐回荡着哭嚎之声.
“身手不错,明光”
那熟悉至极的声音,裴茗咬牙,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白衣人行如鬼魅,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河边——君吾.
“帝君这是出来了?”,裴若话中压不住地愤恨,师无渡似乎也僵了僵
“旧友重逢”,君吾微笑道:“不向我道声谢吗?”
裴茗一言不发.
师无渡恍了恍神,这句话,他好像听过,可是,他是何时听到的呢?不对,不是这一句……等等!他是谁?
透过血色,好像曾有一幕,一黑一白两人相对而立,黑衣人手中提着个黑乎乎的东西,白衣人,好像,也是这般的微笑?
“大仇得报,不向我道声谢吗?”
大仇得报……大仇得报……
一个梳着双髻的粉衣小姑娘亲昵地拉着他的手,“哥哥!”
一名额间点着朱砂印的青衣道人纸扇轻摇,“哥哥”
“无渡……”
“水师”
“水师大人”
“水师兄!”
面前的男子奋力向他伸出手,他却看不清他的面容,隔着血雾,他整个人都是模糊的
他想起的越多,眼前的血雾便越稀薄,直到,热烫的血泼洒在脸上,怀中猛地一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