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昌河2

她乌发松松绾了半髻，是南安城富贵妇人间流行的样式，繁复却不显累赘，发间点缀的银蝶与碎钻，在她抬眼时簌簌轻颤，流光暗转。几缕青丝垂落肩头，拂过深紫近黑的衣袍。那衣料看似颜色暗沉，细看却有暗纹流动、流光溢彩，宛如揉碎的月华碎星洒在身上。

耳畔金流苏悬着的细铃，随着她微微偏头的动作，蹭过肩头轻薄的黑色纱衣。

她手中捻着一枚细长的银质酒筹，指尖葱白，丹蔻艳丽。目光扫过厢房内几人，最终落在主位的苏昌河身上。唇上那抹红，艳得冷冽，勾着一丝浅淡的笑意——那是生意场和风月地里练就的、无懈可击的迎客之笑，可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沉静的凉，仿佛最烈的酒，闻着香，入口才知烧喉。

“听小二说，有贵客想尝我的手艺，还想见我一面？”她开口，声线是懒洋洋的清泠，像泉水漫过玉石，“妾身月灼，是这醉月楼的掌柜。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她站在那儿，不言不动，便像一株生在幽暗深渊里的花，极致的艳是她的锋芒，蚀骨的冷是她的骨相。叫人不敢轻易靠近，目光却又被牢牢钉住，无法移开。

苏昌河在她进门的那一刻，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又迅速放松。他脸上那玩味的笑容加深了些，抬手示意：“老板娘客气了，请坐。实在是那道‘煨五仙’勾起了在下的好奇。”

他话音落下，房间内仿佛静了一刹。唯有窗外的市井喧哗隐隐传来。

月灼眼睫微垂，目光掠过桌上尚未动筷的那一桌菜，最后停在苏昌河把玩着空酒杯的手指上——那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有种属于武人的、收敛的力度。她轻轻上前半步，银铃几近无声。

“你是哪位？”

“在下苏昌河。”

“苏昌河？这名字甚是耳熟。至于那道‘煨五仙’……”她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波澜，“不过是些粗陋手艺罢了。那道菜费时费火，后厨正煨着，还需些时间。客官若等得，便是妾身的荣幸。”

苏昌河笑了，这次笑容里多了点别的东西，“等，自然等得起。”

他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月灼脸上，缓缓道，“只是不知，老板娘是哪里人？为何在南安城定居？”

问题问得古怪，甚至有些无礼。白鹤淮和萧朝颜都露出些许疑惑。苏暮雨则默默放下茶杯。

月灼捻着银酒筹的指尖，微微收紧了一瞬。她迎上苏昌河的目光，那瞳仁里浸着的碎星，似乎亮了些，也冷了些。

“区区无名小村落，不提也罢。”她慢慢地说，每个字都清晰得像落在玉盘上的冰珠子，“客官是食客，只管品菜便是，何须追问妾身的来历？”

两人对视着，空气里仿佛有无形的丝线在紧绷、试探、缠绕。

苏昌河忽然哈哈大笑，打破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他举杯：“月灼姑娘说得是！是在下唐突了。那今日，我苏昌河便静候你这炉‘煨五仙’。”

月灼唇边那抹艳红的弧度，几不可察地深了毫厘。她略一颔首，姿态优雅依旧，转身离去时，衣袍上的暗纹如同流淌的深紫色河流。

门轻轻合上。

苏昌河脸上笑容渐敛，他转着重新滑入掌心的匕首，目光投向窗外南安城繁华的夜色，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只有自己才懂的、冰冷而复杂的锐光。

约莫一刻钟的光景，他们点的菜肴陆续被端上了桌。就在大部分菜品已然摆满桌面，仅剩最后一道菜尚未上桌时，店小二推门而入，手中托盘稳稳托着一只精致的瓷盘。刹那间，一股奇异的香气扑面而来——

是那炉“煨五仙”到了。

粗陶罐子看着朴素，盖子一掀，热气裹挟着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那是山珍在炭火余温中长久煨煮后特有的醇厚。罐中汤汁浓白，几种菌菇与山货沉沉浮浮，看着寻常，味道却霸道地占据所有人的嗅觉。

白鹤淮“咦”了一声，先动了筷子。菌子入口软糯，汤汁鲜美异常，她眼睛亮了一下，没说话，又夹了一筷。萧朝颜紧随其后，尝了一口，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惊喜：“好吃！”

连一向饮食克制的苏暮雨，也多动了几次筷，细嚼慢咽，眉目间是放松的痕迹。

苏昌河没急着动。他看着那粗陶罐，看了好几息，才舀了一勺汤送入口中。

味道在舌尖化开的瞬间，他握着勺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就是那个味道……分毫不差。是圣火村祭祀后，全村人才能分到一碗的、记忆深处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