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常青穿过平康坊最为喧嚣的核心区域,转入了一条相对安静的辅街。
这里的灯火不再那样刺眼,丝竹声也变成了远处模糊的背景音,他心定在这里,自然需要一处能安放行囊,又能静心修炼的临时住所。
目光掠过几家气派豪华的客舍,最终停留在街角一家名为云来居的客栈前,客栈门面不算阔气,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檐下挂着两盏素净的灯笼,门上匾额的字迹透着几分清雅,在此地显得有些不随流俗。
步入店内,就见柜台后的掌柜正拨弄着算盘,闻见有客来,抬头就便笑。
“小郎君是要住店?可有预定?”
“未曾,需一间清净的上房,可有?”
掌柜打量了他一下,见他虽年轻,但气度沉静,不似寻常纨绔子弟,面色若有所思。
“小郎君来得巧,后院还有一间小阁楼,推开窗可见坊内街景,却又偏安一隅,不算吵闹,正合小郎君心意,只是这价钱……稍贵了些。”
“无妨。”,胡常青取出足数的银钱。
掌柜收了钱,便递给他一把系着木牌的钥匙,随口问他道:“看小郎君面生,可是初次来长安?是来赶考的学子?”
胡常青接过钥匙,摇了摇头。
“胡某并非赶考学子,只是听从家中大人之命,外出历练。”
掌柜听后也不再多问,唤来一个小二引他前去。
所谓阁楼,其实是在主楼后方一座独立小院的二层,需穿过一道月洞门方能抵达,小院中有几丛疏竹,一口古井,环境清幽,阁楼内的陈设简单雅致,临窗还设有一个可供打坐的蒲团。
推开木窗,喧嚣的人声与隐约的乐声如同潮水般轻柔地漫涌进来,并不刺耳,反而成了这方静谧的衬底,他在这里可以看到远处主街上流光溢彩的灯火,以及更远处巍峨宫城的模糊轮廓。
胡常青在蒲团上盘膝坐下,并未立即入定修炼,只是静静望着窗外那片不属于他的繁华。
胡常青不再刻意收敛气息,任由体内法力自然流转,与这煌煌帝都的磅礴地脉与人道气运隐隐相合。
当他主动时,自身感知如蛛网般弥散开去时,一种奇妙的景象便在他脑海中映照出来,原本看似只有凡俗众生的长安城,此刻竟显露出星星点点的灵光。
胡常青缓缓收回感知,心中了然。
长安是京城,圣人所在,自然修行者众多,不足为奇。
家中苦修,所见不过是井口之天,唯有至此,方知天下之大,道途之广。
大唐的景龙观,是专门管理大唐修行者的部门,如今执掌这个部门的是其观主叶法善,即是如今大唐的国师。
与往常一样,此时此刻国师叶法善正在与律宗祖师道岸下着围棋,却是在这一刻神情微变,手上的黑棋子悄然坠落在了棋盘之上。
眼见着棋盘上被砸得乱七八糟的棋子,叶法善喃喃说道:“这位修行者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把感知遍布整个长安……”
“小辈无知罢了,你我还是继续下棋吧。”
念动间,石桌上棋盘恢复原样。
门口处走进来一个抱伞的青年道人,恭敬地对着二人分别行了一礼后,道:“师父,不知您找弟子有什么吩咐?”
“齐物,长安城来了一个未记薄上的修行者,你安排观里的人下去,让他报备入籍,免生祸事。”
待青年道人离开后,道岸拈起一枚白子落下,声音平和如常,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之事。
“叶施主,老衲功德圆满,今年便入圆寂。”
叶法善执黑子的手稳稳悬于棋盘之上,闻言间指尖未有丝毫颤动。
他抬起眼,望向老友,眼中没有悲戚,只有一片了然与澄澈的欣慰,他们都已修行至此境,看破生死离别,知晓这春夏秋冬的次第轮转。
“后继可有人?”
“鉴真可以。”
道岸的回答简洁而肯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这四字落下,仿佛已将一身修为与宏愿,尽数交付于那位名为鉴真的后辈。
…………
此后,两人不再言语,只余黑白二子,在一问一答后的静默中,伴随着清越的落子声,交替出现在纵横十九道上。
此时此刻,他们下的早已不是胜负,而是对过往岁月的回顾,对大唐未来的印证。
直到最后一子落定,胜负已分,亦或已不再重要。
道岸的身影在如水的月华下,他对着挚友微微颔首,嘴角含着一丝解脱与圆满的笑意,最终化作点点莹光,如同夏夜流萤,悄无声息地融于月光,消散在庭院之中。
石桌前,只余叶法善一人,以及面前那局显示未来天下将要大乱的棋局。
夜风拂过,竹影摇曳。
他独自静坐良久,方才对着空无一人的对面,举盏虚敬,随即一饮而尽。
月色清冷,映照着他年迈而平静的面容,那深邃的眼眸中,倒映着漫天星斗,也倒映着这人间红尘的万家灯火,更显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