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神明（一）

　　永恒之夜（四）

人历2007年

“大姐，能不能给个痛快？”伏娲坐在地上哭丧着脸说：“要么你就直接把我打死，要么你就干脆放了我。”

　　“不行。”卧在旁边的白虎腿上绑着个鞍包，龙廷川从中掏出一个小手电筒叼在嘴里，接着拿出一个小笔记本翻到第六页，取出夹在边上的钢笔，在写着伏娲的那一行打上第十六个对勾，说：“每天我都第一个来找你，你应该感到荣幸。”

　　“好吧。”伏娲作势抹了抹眼泪，说：“那你打完了吗？”

　　“可以了，该干嘛干嘛去。”龙廷川盘腿坐在地上，冲伏娲摆了摆手。

　　“第二个是谁？我看看。”龙廷川翻到后一页，看看上面记录的姓名，惋惜地啧了一声，自语道：“炳宇，他也是祈月幻水的，和他过手算第五有意思，可惜他死了。那就写会儿这个吧。”

　　龙廷川翻到小笔记本的最后一页，又一次读起之前写下的内容，这是她的少数没有忘却的习惯之一。

　　我的名字叫龙廷川，今年十四岁，比别人早上学，现在源山中学读高中一年级，家住在幸福小区十二号楼二单元六零一室。我爱吃水煮鸡蛋和鱼，但我不太会吃鱼，所以鱼最好是那种没刺的，不然会卡嗓子，我已经卡过很多次嗓子了。我不爱学习，也不喜欢别人管着，更不喜欢和很多人待在一起很长时间，所以我经常逃课，逃课并不是出去玩，而是一个人蹲在厕所的隔间里，这里很安静，虽然有点臭。我很喜欢看书和玩电子游戏，最喜欢的游戏叫……叫什么来着，完蛋了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最喜欢看的书是……啊呀，这个我也想不起来啦！我的妈妈叫闫芳，我的爸爸叫龙迁，他们是很好的人，我很爱他们，他们也很爱我。我最好的朋友叫……欸，我有没有好朋友来着？我觉得至少得有一两个吧？不然就太孤独了，就当我有好了。我平时最喜欢做的事是什么来着？应该是去没有人的地方散步吧？就当是吧。完蛋了我已经快忘记为什么要写这个了，得赶紧把原因先写上。我本来像其他任何一个普通高中生一样过着普通的生活，直到有一天遭到神的追杀，我的父母死了，我体内的初始之龙觉醒了。那些龙七嘴八舌地对我说，很久很久以前你是初始龙神，旧时的记忆会很快覆盖你现在的记忆，作为普通高中生的你很快就会烟消云散。我觉得应该把自己以前的生活记录下来，起码不能白活这十四年对吧？直到现在我仍然觉得我是高中生龙廷川，不是初始龙神龙廷川，但我好像也没有办法改变呢，就这样顺其自然吧。我似乎已经察觉到自己受到的影响了，父母死了我一点也没有难过，正常人应该会难过的，这我还是记得的，但我一点也不难过，什么感觉也没有。我好像变得越来越不像人了。

　　龙廷川读完自己三年前写的内容，边啃嘴皮边琢磨，是不是写的有点太流水账了？如果加点修辞手法是不是会看起来更有趣一点？他奶奶的，以前语文老师就总说我写作文干巴，现在我写给自己看，我爱写多干巴写多干巴！话说回来，接下来该写什么呢？龙廷川将嘴皮都啃干净了也没有想到接下来该写什么，其实这三年里她一句也没有写，只是一遍一遍地读，她前十四年作为人的记忆已然模糊在巨龙遮蔽天日的阴影之下，记忆不清晰的事她不敢乱写，她想让自己作为人的前十四年尽量真实地幸存在纸上。龙廷川回忆的视野只剩一片漆黑，甚至在看到关于自己爱看书的记录时还小小地惊讶了一下，她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变得更强。龙廷川气鼓鼓地将笔记本揣回怀里，边念叨着先去揍一顿连岐山消消气，边起身乘上白虎离开了。

　　连岐山组驻扎在吟风湖，本市历史最悠久的公园围其建造，似乎是几十年前建造的，当时生态环境很好，听说在森林深处还能看见狐狸和狼，不过现在已经和其他任何地方一样成为了废墟。吟风湖很深，以前白天的时候往水里望都只能看见一片深邃如玉石般的绿色，在如今的黑暗下则更不必说了，几乎和砚台里的墨水别无二致。湖水没有结冰，湖畔搁浅着几条观光船，水面时不时泛起涟漪，很容易让人产生这里仍生机盎然的错觉。龙廷川每次站在湖边都会联想起往日掠过湖面的红蜻蜓，她觉得这里很熟悉，她猜测自己以前应该经常来这里。

　　龙廷川走神的时候，水面涌起波浪，接着一个身形魁岸的男人从水里走了出来，他朝龙廷川俯首致意，说：“尊主，您来了。”

　　“委屈你了湮海。”龙廷川从白虎的背上跃下，说：“这里比起界心湖还是太小了，大家都怎么样？”

　　“能为尊主做事，大家都很开心，拥挤些也算不得什么。”湮海微笑道。

　　“那家伙怎么样？”龙廷川指了指观光船。

　　“他还不是很习惯呢。”湮海说：“他从来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实力下降太多，一时半会适应不了也很正常。”

　　“现在打架还是先硬挨对方一下试水么？”龙廷川想到了什么，忍俊不禁道。

　　“哈哈哈这个习惯倒是改了，现在谨慎多了呢。”

　　“麻烦你们多照顾照顾他，如今这个世道，即使是他，不全力以赴也是可能会死的。”龙廷川说：“你们也记得要小心行事。”

　　“尊主现在是高中生，还是初始龙神呢？”湮海轻笑道：“讲话好温柔，从前的尊主从不这样讲话。“

　　“这个，我也不知道呢。”龙廷川苦笑道：“一半一半吧。”

　　“尊主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没有了，你回去吧。”

　　龙廷川看着湮海的背影消失在湖中，觉得有点不真实。三年前的夜晚龙廷川晚自习下课后回到家，刚打开家门，她家的一半连带着小半栋楼就被一道光束削掉了。父亲刚为她准备好夜宵，正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来，便被那光束整齐地切成两半，一半还站在断面边缘没来得及倒下，一半已随那小半栋楼坠落。龙廷川看见母亲前一瞬间还在客厅为她剥橘子，眨眼功夫便随楼坠落，彻底失去踪影，连一半身体也没有留下。湮海前来救援时于天际游曳的场景仍历历在目，但他还是来晚了一步，龙廷川的父母连发生了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就已死去。湮海以寡敌众的湛青背影在龙廷川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觉得自己作为人的一面是那时开始褪色的。龙廷川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适应自己的力量，三年时间即使对人来说也很短暂，谁又能想到自己会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世间绝顶的初始龙神呢？

　　正在龙廷川走神的时候，一张脸突然窜进她的视线：“想啥呢你？”

　　龙廷川被吓了一跳，下意识一拳砸在那张脸上。

　　“你下那么重的手干嘛？”那张脸的主人正是连岐山，他咔嘣一下掰正被打歪的下颌，将两只脚从地面拔出来。

　　“你走路怎么没动静的，吓我一跳。”

　　“嘿嘿，职业病，以前总暗杀神来着。”连岐山笑道：“怎么想起上我这儿来了？”

　　龙廷川想起以前一提过手连岐山拔腿就跑的场景，仔细琢磨了一下，决定采用婉转的方式，开口道：“呃，想你了，来看看你呗。”

　　“有话就直说嗷，别拐弯抹角的。”连岐山显然从来没听龙廷川说过这样的话，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龙廷川一时哑口无言，沉吟须臾，突然急中生智回忆起什么，说：“哦对，你上次说的那件事，有进展了吗？”

　　“你这记性，还能想起那事呢？”连岐山挑眉，说道：“倒是有点进展，那次打桃浪……呃不，被桃浪打之前，我闻到了熟悉的气息，很淡薄，但我觉得像来自连城。事后我想调查，却没了线索。前阵子机缘巧合下又闻到了那个气息，暗中跟踪良久，看到了静江。静江一定知道连城的下落。”

　　“如果要行动的话记得叫上我，不能冒进。”龙廷川认真地说。

　　“真的假的，你怎么突然对我这么好？”连岐山惊讶道。

　　“作为报答你是不是得陪我过几次手呀？”龙廷川坏笑道。

　　“敢情在这儿等着我呢。”连岐山恍然大悟，笑了笑，说：“没问题，来吧。”

　　连岐山率先进招，欺身一拳攻向龙廷川面门。

　　龙廷川抬手捋偏连岐山拳锋，却未趁机进攻。

　　连岐山并未被带偏重心，顺势化拳为肘，攻势卷土重来。

　　龙廷川探手至连岐山大臂末端又是一拨，像拂过水面一样轻描淡写地将其锋芒气势别去一旁。

　　连岐山每回和防守状态下的龙廷川过手感觉都如出一辙，就像身处奔涌的激流之中，甚至身形都难以保持稳定，不论自己的攻击多么凌厉，都被水流稀释，不但对其造成不了丝毫伤害，而且下一招耗费的精力永远比上一招多，他第一次和龙廷川过手时就在思考如何破解，几十万年后还是一样没想出方法。但放弃不是连岐山的作风，毕竟也从龙廷川身上学到了不少，他顺拨歪自己力的方向猛然旋身，又是一肘砸向龙廷川后脑。

　　龙廷川侧身，与连岐山面对上面，她看着连岐山的肘擦着自己的鼻尖过去，睫毛被烈风刮得有些痒，微笑道：“该我了。”

　　连岐山见龙廷川弓步转胯，随发肘而卷集的狂风在他耳边咆哮，好像在歇斯底里地警告他，快跑！快跑！快跑！连岐山心里苦笑道，怎么跑嘛？这哪里躲得掉？龙廷川在最后时刻收了力，可风却没有息止，带着漫天沙尘将连岐山掀飞出去。

　　“他奶奶的这土里怎么还有石子儿？砸我眼睛里了！”连岐山摆手驱散沙尘，捂着眼睛骂道。

　　“没事吧？”龙廷川闻言，赶忙上前查看。

　　龙廷川不论与谁过手，都严格按照一分力九分技的方式，她的力量大到连自己都没有底，而且因为肌肉记忆，一招一式全是朝对方死穴而去，如果稍不留神，很容易一下就把人打死。三年前，龙廷川第一次切磋的对手是凰翎，那时她一方面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拥有如此可怕的力量，一方面觉得不打要害应该没什么问题，犹豫一瞬才想收力，但这时肘尖已经触到了凰翎的拳锋。直到凰翎的整条胳膊都被震碎成肉泥时，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心一下就慌了，要是人家出点意外该怎么办？初始龙神龙廷川不会想这些问题，不会被人所谓的道德标准所束缚，但高中生龙廷川没法不想，她觉得把人家打伤是很不好的，而且还是这么重的伤，已经落下残疾，照顾人家一辈子也无法偿还。

　　没成想凰翎一点也不生气，像什么伤也没受似的呲溜一下站起身，一脸兴奋地抓着龙廷川的胳膊，像捡到宝似的，说道：“哇！妹妹你好猛啊！”

　　“啊，你的伤……”

　　“没事，小伤。”凰翎从兜里摸出一个金色药丸塞进嘴里，伤口冒出灿灿金光，眨眼功夫便痊愈如初。当年围攻桃浪时凰翎已和妙瞬先行撤离，如今是第一次见龙廷川出手，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位虽然个子很高相貌很英气，但性格乖巧可爱的姑娘会有如此恐怖的力量，忍不住问道：“你有没有和龙葵打过呀？”

　　“没有呢，他很厉害的吧？我应该打不过他吧。”龙廷川想起围战桃浪时龙葵的身手，虽然很强，比起自己来却还差很多，但仍是谦逊地说道。

　　“你好谦虚，我觉得你应该可以和他打一打。如果有那一天的话记得叫上我哦。”

　　此时的凰翎还不知道，随着人性褪色，谦虚温和的龙廷川见一面就少一面。如果是现在的龙廷川，一定会如实说自己能几招内击败龙葵。

“走吧小猫猫。”龙廷川跃上白虎脊背，摸摸它的脑袋，说道。

　　每次结束后的失落感都会令龙廷川对下次是否依然要与人过手产生怀疑，这时，她会格外想念那个女神。她的名字叫叶拦江，被称为凤凰之初，是除去初始之神那种脱离常理的存在外唯一与龙廷川势均力敌的神。叶拦江的唯一爱好是在琼兰山里睡觉，不过她长久的睡梦却在初识龙廷川后变得断续。龙廷川第一眼见叶拦江便被她深深吸引，叶拦江即便只是垂眸小憩，不经意间散发出的气息都令她不禁赞叹。按龙廷川的说法来形容便是，好优雅的力量。初始之神的力量是世间绝顶，沉浮更是其中武艺的顶端，但若单比武艺的话，龙廷川却更胜一筹。龙廷川和沉浮过手多次后，逐渐失去了兴趣，生死相搏她不是沉浮的对手，那是硬件配置的差距，初始之神的配置太高，高到一力降十会，能抹平一切差距，但实打实的技艺方面沉浮却逐渐被她甩在了后面，她觉得和沉浮打架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了，也学不到什么了。而叶拦江不同，她总能给龙廷川带来新鲜的感觉，每次过手都有完全超出龙廷川想象的新招。叶拦江从未经历过实战，也从未练习过，时时刻刻都在睡觉，这让龙廷川觉得更新鲜，连桃浪和沉浮的武艺都是靠实战磨练出来的，叶拦江为什么不需要练就这么厉害呢？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神。这个问题常萦绕在龙廷川心头，龙廷川经常坐在叶拦江的鲜花凤榻边问她，小懒蛋，你为什么这么厉害呀？由于龙廷川平日少言寡语，这个疑问倒成了她最常说的一句话。叶拦江也每次都会轻轻地笑一下，说，你不打扰我睡觉我就告诉你。龙廷川没法不找叶拦江，叶拦江也解释不出自己强大的缘由，这个秘密就一直和叶拦江一起住在了龙廷川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