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位到底是手上的活儿太轻,还是忘了本,”李星云有些气急,他撑着膝盖睥睨着底下众人,“被人跟踪走漏了消息都没发现。”
“如此作为,诸位可对得起身上这身衣服。”
“——大帅息怒。”
“息怒?”李星云一步一顿往下走,周身萦绕着杀戾,“你告诉我该如何息怒!”
“大帅,”骆小北撑着门,气喘吁吁,“姐姐...姐姐醒了。”
李星云眼神稍稍好转,他松开手中不良人的领子,背过身舒了口气,“再有下次,死!”
青白花瓶,黄色纱幔,这房间与她在岐国的那个一般无二,只是她从来都不知道。
“雪儿,”李星云伏在床笫旁,小心唤她。
“这是......?”
“这是藏兵谷,”李星云带着她的右手,贴着自己的脸颊,泪珠簌簌而下,“回来了,我们回家了。”
“回来了,可惜......”姬雪哽咽着,睁着红通通的眼睛看他,气噎声堵得说不清楚话,“你还是会走。”
“不走,”李星云哽咽地笑着安慰她,轻吻着她温热的手指,低低说道,“我再不走了。”
“我累了,”姬雪合上眼,泪珠从缝隙里的滑下来,“你先出去吧。”
“大帅,”听见动静的骆小北立马从石梯上腾起来,“姐姐...怎么样了。”
“瘀脉已通,断骨也已经接上了,不过得养一阵子。”
柴、米、油、盐、逐渐把他们的生活一点点变得琐碎,时间走得很慢,姬雪这段时间唯一爱做的便是坐在廊下,看着门口那树,花开、叶落。
门口的积雪堆了厚厚一层,只是不知何时树上多了个秋千架,姬如雪直直地看着,看它上面也一点一点也落满雪。
“你的手指好凉,”李星云给她拢了拢氅衣,“我们不看了,进屋好不好?”
姬雪淡淡地瞥了人一眼,“嗯。”
李星云以为时间会在不知不觉间带走伤痛,将往昔他们之间的种种不快、苦痛尘封,藏在心底的角落。可时间好像并未让他如愿。
过了这么久,她还是会嫌弃汤药苦,还是不爱笑。
藏兵谷一别,如今再见时,她,好像越来越不快乐了。
冬日的月亮,清冷,却漂亮,今日恰好十五,月亮十分圆满,它白净净的挂在天上,一旁点缀着稀疏的星星。
她出走这一个月,房间并无一粒落尘,想是镜心魔吩咐了人来时常洒扫。
“姑娘,该喝药了。”
“放下吧,”姬雪坐在茶案旁,对人微微颔首,“多谢。”
姑娘对姬雪回礼,轻轻阖上门出去了。
姬雪掀开那匣子,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看,珠钗,胭脂,他送了她有小半箱,倒是舍得。
姬雪望着珠翠,淡淡的笑着,那盒口脂上还印着李星云的指印,她独独拿着这个看了好久。
匣子里除了珠翠,姬雪在底下藏了本小册子。
她不想做个苍白的人,徒有个似人的壳子,这里面的一字一句都是她的记忆。
[ 初到藏兵谷,众人看我的目光十分怪异,有畏惧,尊敬,还有同情。]
姬雪轻笑着,又往后翻了一页。
[高山,他说他叫这个名字。他昨夜又偷偷在我的窗前停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他每次望向我的眼神有愧疚,还有珍视,真是个混蛋,他明明是有妻子的人......]
“爱一个人怎会舍得让她的手沾上血,即便要死也应该告诉她......好好活着。”
“李星云,其实从初见,我看见你右眼的那道疤时便猜到了你的身份。”
又一页。
[我今天当着众人的面打了他,怎么说他也是这几百号人的头头,要是哪天对我没兴趣了,我想他可能会像我们初见那般,也扭断我的脖子。]
[这里的人虽然打扮神秘,但并不冰冷,骆小北这个少年很有趣,还有还有,厨房的那个厨子好像格外关照我,我去他的地盘偷吃,他也没出卖我,我好像有些喜欢这个地方了。]
[小北说洛阳的牡丹很好看,从前他和师父出摊卖草鞋时,总会趁他师父不注意偷偷溜去看;还有奎因,那天我们放爆竹吓他时,他说他曾在太原见过这一生最难忘的烟火,太原?他说的应该是他的故乡吧。
高山,你说万里之外的大漠会是什么样的?还有极北之地的天山,他们说你去过,那里又是什么样的?这藏兵谷好是好,但待久了也闷得慌,我好想去看看他们口中的风景,我好想......和你一起去看看。]
姬雪看得入神,不知不觉翻到了最后一页,她苦笑着,直愣愣地盯着那一行字。
上面写的是——[高山,我好像...喜欢上你了。]
月光悄悄爬上她的床,床幔被映出星星点点的光,于她,冬日的月光和日光一样,总是让人倍觉珍贵。
姬雪拾起册子,往烛架那边走,烛火在她脸上跳跃,映着模糊的泪光。
她知这相思烧不尽,但既然决定离开,有些东西总是要舍弃得干脆些的。
“那些我好奇的风景,往后我会自己去一睹真容。”
那一沓压在过去的相思,很快便被火焰蚕食干净,化了落灰。
房顶传来一点动静,姬雪出门去看,那只他临走之前留下的珠钗,也与那些珠翠一样,被她锁在过去,再不会提起。
“要上来吗?”李星云踩着房檐,俯视地瞥她。
见她不答,李星云一个飞身下去,抱人上来,“慢些。”
“你还备了酒,”姬雪看着他脚边的酒壶,“一个人喝酒不苦吗?”
“苦...”李星云顿了顿,接着说,“一个人...习惯了会好的。”
“李星云,”姬雪看着月轮,眼神溢着淡淡的忧伤,“往后你打算怎么办?”
“此次我们损伤不小,”李星云捏着酒壶抿了一口,“暂时不会再去,但...我们与漠北迟早会有一战。”
“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姬雪没有看人,依旧盯着月亮。
“你知道我不喜欢战争,”李星云轻轻偏过头,看着他的姑娘,“但这乱世我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李星云突然觉得好累,他微微曲着身体,把头靠在姬如雪右肩上,带着无力的挽留。“雪儿 我好累啊。”
泪水氤氲了太多,落下时让李星云措手不及,“让我靠一下好不好?”他同她看向那月亮,“再多陪我一会儿。”
“雪儿......今晚的月亮好冷,”李星云直直地看着前面,眼神犹如死水,“你说是不是因为沾了雪的缘故。”
姬雪:“也许吧……”
有情之人倘若心意相通,根本无需海誓山盟,也能相伴永远;但姬雪除了心意,她还贪心一件东西——他的陪伴。
她因一场阴谋出现,她不知道自己的归处,旁人更无处知晓。
今日她所得到的一切全是因为姬如雪这个素未谋面之人,相比之下,她好像比姬如雪还可悲。
“李星云,”姬雪微微一笑,一时高兴得差点让泪坠下来,她只敢轻轻地梗咽,“你注在点心和汤药里的情,早在那一夜我就还清了。”
李星云:“可我明明还欠你许多。”
“可我想要的东西你给不了。”姬雪颤抖着,想帮他拭泪,却被李星云偏头躲开了,“我不想像你妻子那般为你担惊受怕。”
她和李星云被命运悬在了两端,李星云每一个啜泣的喘息,都带着姬雪痛。
“李星云,你的姬如雪早就死了,眼前的这个人只是一个与她有几分相似罢了。”
他脸上的泪痕被寒风刮得干干净净,只有薄唇上还有淡淡的水光,在月光的照耀下,润色着他的唇瓣。
李星云抖着手绕到她脑后,带着人靠向自己,吻了上去。
姬雪:“......”
姑娘紧抓着自己的裙摆,没有抗拒,那眼角坠着的那滴泪最后滴进他的衣襟里,晕出一片苦涩。
“可我舍不得......”月光怯生生地粘着了他的头发,随着李星云的梗咽浮动,“我舍不得。”
“她很好,”姬雪捧着人的脸,帮他蘸去眼泪,“你不需要忘记,不该出现的从来都是我。”
骆小北:“姐姐,你手里拿着的这是什么?”
廊下灯火通明,时不时有人过处,“夫人夜里睡不好,这是大帅调配的安神香,说是有助睡眠。”
骆小北略懂地点着头,随口感叹:“大帅对姐姐真好。”
他的在乎从来都藏得这么小心翼翼,姬雪费尽全力,以为已经足够清楚,到头来却发现她能看到的只是浅浅一隅。
姬雪含着泪,对着他压出个不太饱满的笑,“谢谢你...和他们这段时间的照拂。”
“夜深了,休息吧。”李星云望着那门框里的身影,迟迟迈不动步子。
“李星云!”姬雪提步往里走,每一步向他的远离,情都在心里衍成烈火,苦苦煎熬,姬雪最后贪心的往回跑,抱住这个男人,“往后万事小心,望君......平安。”
这个拥抱很短很轻,就像那檐头的被风吹落的雪,不过转瞬,最后阖门的干涩声响,陪着他在原地了。
李星云望着那被风吹着,微微摇荡的秋千,一夜未眠......
“大帅为何不拦住姐姐,”骆小北不明白,聚少离多的他们好不容易有了在一起的机会,“大帅真的舍得姐姐走?”
这个答案骆小北万不敢信,他们居然会舍得松开彼此。
良久,李星云才从喉间挤出答案,“她这辈子已经因我失去太多,如今唯一想要的自由......难道我也要逼她舍弃吗......”
——数月后
“大帅今日就是这些。”镜心魔将要务一一禀报,等待下一步指示。
“其他先不急,”这两个月李星云瞧着没什么异常,相比之前,他甚至变得更加冷静持重,“你先传信让三千院回来,务必小心。”
镜心魔:“是。”
他渐渐不爱说笑了,众人好像在他的身上看到了从前姬如雪的影子,看见了那个冷漠而坚毅壳子。
“明日我会进宫找一趟张兄,你先下去准备吧。”
镜心魔:“明白。”
“大帅,”骆小北进来禀报,但脚步看着有着踟蹰。
李星云捏着书卷,问:“她怎么了?”
“并未见到人,”骆小北觉得不妥,又不得不实话实说,“她似乎知道......总是有意躲开我们的人。”
本以为李星云听了会难过心伤,没想到此话却催出了他爽朗的笑声,那是骆小北许久没有听见的他的笑声。
“罢了,”李星云捧着腹,平复心情,“看来她现在过得很好,以后不用派人去了。”
骆小北:“是。”
屋内的光因关门的这个动作而迅速消逝,可在阖上房门的瞬间,趁着门缝透进来的最后一束光,骆小北好像还能听见李星云一声若有若无的笑。
关于她的,哪怕只言片语,李星云都觉得安心,这几个月的疲累全被这个轻轻的安慰抚平,足够他回味很久了。
一程山水,终雪无归。
他要去做之前未做完的事了,只不过这一次,他不会再惧任何危险。
他的命,早就被她藏得好好的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