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历了连续三次被那恐怖形象硬生生吓晕、又因冰冷地面和深入骨髓的恐惧而惊醒的循环后,黎君暮残存的意志力终于压倒了本能的尖叫。他蜷缩在巨树根部,牙齿依旧在不受控制地打颤,身体筛糠般抖动着,却强忍着翻江倒海的惊惧,试图与眼前这具散发着浓郁尸臭、缝合着道袍的“东西”进行交流。
整个过程中,那诡尸如同真正的死物般沉寂。 它不再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那令人作呕的尸臭味都仿佛凝固了。只有那双浑浊得如同蒙尘玻璃珠、呈现出死寂灰白色的眼珠,始终一眨不眨地、直勾勾地锁定在黎君暮身上,那视线冰冷、粘稠,仿佛带着某种非人的审视。
然而,一种奇异的直觉在黎君暮濒临崩溃的心底顽强地生长着。
没有恶意。
是的,尽管这具“尸体”的外貌足以让最凶悍的屠夫噩梦连连,但黎君暮那近乎恐怖的直觉——那份能穿透层层伪装、直抵人心善恶核心的敏锐感知——正清晰地告诉他:眼前的存在,对他没有恶意。
这份能力由来已久。下至懵懂孩童纯真笑容下微不可查的嫉妒,上至百岁人精慈祥眉目间深藏不露的算计,在他面前都如同暴露在强光下的尘埃,无所遁形。 正因如此,脑海中那座活过来的“苍月山”所散发的、几乎要将他灵魂都腐蚀殆尽的滔天恶意,才会带来如此撕心裂肺的痛苦,连回忆都成了一种酷刑。
而眼前这个……东西……虽然形态早已脱离了人类认知的范畴,步入了某种亵渎性的抽象领域,但那份指向他的“意识”,却意外的……“干净”?
这个认知让黎君暮稍稍找回了一丝丝理智的碎片。他不动声色地、用还在微微痉挛的手指,从身下的腐叶泥土中抠出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石,紧紧攥在手心。 冰冷的触感和坚硬的棱角带来一丝虚假的安全感——只要那诡尸有任何异动,他会毫不犹豫地将石头砸过去,然后拼尽最后一丝力气逃命!
就在这时,那沉寂的诡尸喉咙深处再次摩擦出声音:
“不必惊慌……” 沙哑、干涩,如同枯叶在朽木上刮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濒临破碎的艰难。“我不会伤害你。”
这声音依旧难听得令人头皮发麻,但其中传达出的、近乎直白的意图,却像一根无形的稻草,暂时稳住了黎君暮摇摇欲坠的心神。
他用力吞咽了一下,喉结艰难地滚动,压下喉咙口那股混合着血腥味的酸涩,声音颤抖得不成调子,几乎是嘶吼着问了出来:
“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刚才……刚才发生的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里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一个连目睹杀鸡场面都会引发强烈生理不适的普通大学生,在这个诡异世界所经历的短短时间,已经粗暴地将他过往二十年的认知彻底碾碎、践踏成泥。 此刻的他,精神如同绷紧到极限的琴弦,任何一丝轻微的刺激,都可能将其彻底崩断,将他推入彻底的疯狂深渊。
那诡尸陷入了沉默,它僵硬的脖颈似乎极其细微地转动了一个角度,浑浊的眼珠望向被浓雾吞噬的远方,仿佛在检索着跨越漫长岁月的记忆碎片,又像是在斟酌着如何将残酷的真相告知眼前这个脆弱的灵魂。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只有黎君暮粗重压抑的喘息声在林中回荡。
良久,那诡尸才以一种极其僵硬、如同提线木偶般的动作,一甩那件污秽不堪的破旧道袍,“噗通”一声直接坐在了满是腐叶的地上。它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空洞,仿佛在自言自语:
“若将一方世界……视作一个活着的生灵……” 它的声音顿了顿,喉咙里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如同损坏风箱般的嗬嗬声,“那么此方天地……便是一具……早已腐烂发臭……爬满蛆虫的尸体……”
黎君暮瞳孔猛地一缩,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
“就……就像……你一样?!”
那诡尸似乎并未在意这近乎冒犯的直白比喻。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死寂的灰白眼珠再次精准地“看”向黎君暮。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无尽悲凉与麻木的气息,从它那腐败的躯壳中弥漫开来。
“不必在意……这具……躯壳……” 它的声音艰涩依旧,却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它原本的主人…早已死亡……”
“如果一定要有个称呼……”声音在这里出现了明显的、长达数秒的停顿,最终,它还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了那个音节:
“你可以叫我……”
“佐羽宫。”
黎君暮反复咀嚼着“佐羽宫”这三个字,在自己过往二十年的记忆仔细翻找,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人,甚至从未在自己的生命轨迹中泛起一丝涟漪,不过根据对方的话语透露的信息,黎君暮彻底确信了一件事。
这个世界,果然不是自己原来所处的,平凡而安全的正常世界吗?
这个想法一冒出,便如巨石投入死水,激起的并非绝望的漩涡,而是逐渐燃烧的希望火苗!
能来…是不是就意味着…能回去?!
这个念头就像强心针一般注入黎君暮濒临崩溃的身体,奇迹般的,因极度恐惧导致身体痉挛的后遗症都减轻了不少,僵硬的肌肉也像是连上了大脑的指令,尽管四肢依旧酸软,但求生的本能还是悄然压倒了纯粹的恐惧。
不过黎君暮心中还是有不少疑惑,深吸一口气,腐泥混着尸臭的空气涌入肺腑,刚要开口追问更多的细节,佐羽宫却像是洞悉了他的想法一般先一步开口道:“我知道你还有想问的…….多说无益……就让你看看……我的记忆……”
话音未落,一道极其刺目、边缘却诡异的参杂着丝丝缕缕猩红血线的白光毫无征兆的从它身上迸发!那光耀眼的像酷暑正午的太阳,瞬间吞噬了周围所有景象,刺的黎君暮双眼一阵剧痛,本能的闭紧眼睛。
强光持续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又好像只有短短一瞬。
当霸道的光线终于逐渐退散,黎君暮试探性的睁开眼,却发现自己赫然站在一处极其开阔、由某种温润似白玉般的砖石铺成的广场前!而广场的尽头,是一座巍峨到难以想象的巨大宫殿!琼楼玉宇、飞檐斗拼,在一种柔和却无处不在的灵光映照下,无时不刻的散发神圣与威严!
云雾环绕在宫殿群之间,仙鹤啼鸣、灵光跃动,一派仙家气象!
就在黎君暮看的入迷之时,佐羽宫沙哑艰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这就是……我的记忆,此处就是…我曾经生活的宗门……九州五大势力之一的天宫……亦是一切灾厄……开始的地方……”
天宫两字余音未落,本该是湛蓝如洗的天空竟如图被泼了墨水一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黑暗吞噬,眨眼间就把整个天穹染成令人心悸,不透一丝光亮的死寂漆黑!
“轰隆——!!!”
伴随着一道足以撕裂苍穹的恐怖雷鸣声炸响,紧随其后的就是一道无法形容、巨大到仿佛能震碎山河的某种不可名状之物发出的惊天咆哮!如图上万头大象在瞬间被撕裂内脏时发出的哀嚎响彻云霄!
“我们……称呼这东西……为诡异……”
“没人知道……诡异来自……何处……也没人……能够真正的……杀死……诡异……”
好不容易缓过来一点的黎君暮被突如其来的惊变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心脏几乎要从喉咙处跳出来,复来的恐惧让黎君暮的大脑失去思考能力,本能的抬头望向那漆黑如墨的天穹深处。
“诡异吗…?真他妈够贴切的…”
黎君暮难得爆了粗口。
在他惊惧的注视下,两道渺小却散发着浩瀚天威的人影如图两道逆天而起的璀璨流星,以超越一切的速度悍然撞进无边的黑暗,他们身后拖着长长的光尾,所过之处,就连空间都暴力撕碎,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啸!
“他们……是……”
佐羽宫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刻骨般的悲凉之意。
“谢……无年……”
“和解祀梧……”
“天宫的两位……创始人……”
只是一句简单的话,却在黎君暮心中掀起轩然大波。
他几乎条件反射般看向掌心,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的钉在掌心那猩红刺目的赤字之上。
“谢无年成神了,成为祂们的一部分。”
黎君暮瞳孔骤缩,这句话很好理解,根据掌心的赤字和佐羽宫的记忆来看,谢无年最后被诡异同化了?
还是说,赤字不可信,本身就是一个谎言?
思绪乱如麻,困惑压倒恐惧,可不等他思考,那天穹之上骤然传来一阵阵爆炸般恐怖的轰鸣,伴随着谢无年和解祀梧的身影在无边的黑暗中忽闪忽现,诡异的力量居然被压制,狂暴的乱流甚至将粘稠的黑暗撕出一道短暂的光明裂口!
压制住了!
这短暂的、如奇迹般的胜利,比世界上效果最好的强心剂还管用,黎君暮死死盯着天空中那两道与诡异鏖战的身影,眼中闪烁着名为希望的光。
然而这并不是现实,不管如何接近胜利,这终究只是佐羽宫记忆的一个片段。
就像是为了印证这残酷的现实——
就在谢无年和解祀梧两人默契配合攻势达到顶峰,逐渐占据上风之时。
异变骤起!!!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声凄厉的惨叫,像是濒死野兽被活扒皮生抽筋般混着极致的痛苦与疯狂发出最后的嘶吼,毫无征兆的从天宫最中心的主殿爆发出来!!
黎君暮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叫吓了一跳,下意识扭头望去,只见一道身穿青色道袍的人影如图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抛甩出来,从主殿的琉璃穹顶狼狈不堪的倒飞而出!
那人死死捂着脑袋,身体在半空中剧烈的、毫无规律的疯狂抽搐,仿佛在承受某种超越生理极限的痛苦,一声接一声不似人的、参杂着血沫的哀嚎断断续续的从他口中传出。
当黎君暮的目光勉强跟上他倒飞的速度,聚焦在他脸上时,强烈的惊讶瞬间占据了黎君暮内心。
那张脸!
虽然此刻因痛苦而扭曲,虽然布满了冷汗和血水混合的污迹。
但……
不管从什么角度看,分明与引导他进入记忆的、那具散发尸臭的、缝合着道袍的诡尸——佐羽宫——有惊人的、无法否认的相似!!!
不对,不是相似!
黎君暮的瞳孔因惊骇而颤抖着,死死的、一遍又一遍的扫过空中那道痛苦翻滚身影的脸庞,扭头又看了看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沉默腐败的诡尸!
尽管后者已经面目全非,腐烂的皮肉和缝线扭曲的原本的样貌……
但!残存的骨骼结构,依稀可辨的眉角!与一道几乎被腐败组织覆盖的旧伤疤!
就是他!
黎君暮再也压制不住心中的惊涛骇浪,手中颤抖的指向半空中那个疯狂挣扎的青袍身影,带着几乎破音的尖叫:“佐羽宫!那…那人是你?!”
佐羽宫艰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他是……秦……九……”
“我的……师弟……”